董桥精品散文

发布时间:2017-02-11 15:52

台岛七年,是董桥第一段重要的求学经历。其意义不在于读书,而是令他见识、珍藏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民国”。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董桥精品散文,供大家欣赏。

董桥精品散文

董桥精品散文:再见Rackham

写彼得潘的英国作家J.M.Barrie那时候已经过时了,他的小说他的戏剧在伦敦旧书店里两三英镑买得到初版本。一九○六年那部《Peter Pan in Kensington Gardens》不一样,故事世代传诵,又是Arthur Rackham画彩色插图,画黑白素描,八九十英镑算便宜,画家签名本标价一百多两百英镑我见过两本。中国大陆把他的姓氏译作拉克姆,我译作赖格姆。“死了几十年还那么红,”书商朋友威尔逊说。“我店里那幅赖格姆的水彩画价钱再高我也不卖了!”那幅水彩画不大,画海景,笔调情调跟他的插图画完全不一样。

写藏书指南的Seumas Stewart说,出版社每年圣诞节都重印一些赖格姆画插图的书应市:“画得真好,功力够深,”他说,“可是他到底不是十八十九世纪的William Blake和Thomas Bewick那个等级的大师,贵买将来未必可以贵卖。”一九七六年冬天,我在Long Acre一家旧书店看到一部一九一二年赖格姆画的《Peter Pan in Kensington Gardens》,绿皮烫金,Hodder and Stoughton出版,Chelsea Bindery手工装帧,相熟的老板说两百五十英镑可以归我!老天爷,Eric Gill和Robert Gibbings 和Russell Flint和John Buckland Wright画插图的旧版书跟我没缘我认了,没想到赖格姆竟然也是嫁给了斯巴达帝王的海伦!老板找出复印书中赖格姆插图的一张画片送给我,画题《Looking very undancey indeed》:“粘在书中一一四和一一五页之间,”他说,注明“reproduced by kind permission of his daughter, Mrs Barbara Edwards”。

三十一年匆匆飘走,像浮云,像流水,那张漂亮的画片一直珍藏在书架上的一个卷宗里,偶然翻书翻资料看到了我恍如看到希腊神话里的海伦,有点喜悦也有点伤感。春节放假那几天读了《postmagazine》里的“Editions and distractions”,我好奇到荷李活道Lorence Johnston的Lok Man Rare Books去看看,竟然看到当年买不起的那部《Peter Pan in Kensington Gardens》,时光倒流如梦,品相灿然如新,书中五十幅赖格姆的彩色插图一幅一幅井然穿插着粘在书页上,每一幅都有一张蝉翼棉纸保护,故事里肯辛顿公园的仙女幼童妖魔顿时渲染了一层古色也散发了一缕天香。作家巴里的创意再丰盛终究抵不过画家赖格姆那管神奇的彩笔:Seumas Stewart一九七二年写的《Book Collecting》错估了赖格姆魅力的寿命。

那天,上环水坑口的斜坡路一绕进荷李活道我一眼找到右边石阶上的乐文旧书店。旧楼房很宽敞,几座硬木书架在柔黄的灯光下照亮了一排排精美的图书,一张张皮革沙发椅听说是老板家族的生意,欧洲皮料拿去中国大陆制造的欧洲款式软椅。老板庄士敦不像书商像商学院年轻的副教授,杂志上说他是南非开普敦大学工商管理学硕士,一九九四年旅居香港,开乐文也开了大半年了,跟Jonathan Wattis开的地图专卖店Wattis Gallery和Yves Azemar开的IndoSiam Rare Books凑成荷李活道三家外国人开的书局画店。

“算便宜些行吗?”我细细翻完那部翡翠那样鲜活的老书问庄士敦。他嗫嗫嚅嚅讲述这部豪华旧书的版本价值和市场前景,不带丝毫生意人的硬销口吻:“有些书的价格我可以敲低些,”他诚挚的神情跟窗外的春光一样坦荡。“这本我做不到。”几个外国顾客进来找书,庄士敦趋前招呼,我再细细审阅小几上走过九十五个春秋的绝代海伦:为她醉卧特洛伊沙场原是古来士卒征尘里的夙愿!我昂首付钱阔步挟她回家。

依稀记得Long Acre那家旧书店摆了几架子插图本精装老书,老板绝对是版本专家,随手抽出一本他随口说得出书中插图的详细资料,书越老他越熟悉。只恨我实在买不起那些书,他好心陆陆续续替我找到一些著名插图画家做的藏书票,Beardsley、Gill、Buckland Wright我终于都有了。他劝我慢慢收集赖格姆画插图的几部名著:“我让你免息分期付款!”他说。我不想欠他这份贵重的人情,我们到底不是那么深交的朋友。

赖格姆画插图画的美女迷死人,去年在威尼斯买到他画的《艾丽思漫游仙境》我算是圆了一个梦。听说,巴里的《Peter Pan in Kensington Gardens》带旺了肯辛顿公园,肯辛顿市政会送了一把公园的钥匙给巴里,巴里把钥匙借给赖格姆让他随时游园写生,一笔一笔画出了那么神奇那么美妙的一组传世插图,一九○六年的初版成了那年圣诞节红遍英国的畅销书,一红红了整个爱德华时代。他的作品在米兰在巴塞罗纳都得过国际艺展会金奖章,威尼斯Charta书籍装帧作坊的老板说赖格姆画的人物意态最入骨:《Looking very unancey indeed》画出了褰衣踏青的风韵也画出了佳人心中那一帘淡淡的幽情。

董桥精品散文:画里郁风

黄苗子先生写齐白石逸话《巨匠的光环》说,一九五一年有一天他和郁风去拜访白石老人,郁风拿出炭条画纸画了一幅老人作画的神情,老人十分喜欢,却又知道郁风没有把画送给他的意思,他于是拿起毛笔在画上题了几个字:“郁风女士艺精,为白石画像甚似,然非白石所有,予记之”。苗子先生说,“老人晚年较少说话,幽默感却常表现在题记中”。郁风画的那幅素描画得真神妙,炭条写生的功力绝对不输徐悲鸿,跟她画黄宾虹画叶恭绰一样了不起,懂画藏画的人遇到这样的珍品贵些也乐意购藏。

听说,郁风不但很不愿意送画也很不愿意卖画,偶然开画展顾客下了订金,临了她还会反悔舍不得交货!齐白石的画让人打秋风打多了,老人不仅知趣也许还暗暗佩服郁风的原则,欣然立据存照。老人通情,郁风在理:藏家不求画,画家不送画,那是最公道的规矩,破了这套规矩,社会再文明难免还显得不那么体面了。其实我老早留意到郁风不但脾气洋化礼数洋化连品味也偏向洋化,和她那一代的民国女子不太一样。她总是方方正正,总是刚刚烈烈,对人对事从来不跟你瓜瓞绵绵纠缠不清;她的画艺画品也从来带着几分欧洲二十世纪初叶颓废的激进和沉实的浪漫,跟她的衣着打扮一样,端庄而飘逸,明丽而合度。

许多朋友见到黄苗子都直呼“苗子”,见到郁风都直呼“郁风”,明明是后生晚辈也这样叫,洋派极了。我结交两岸三地的前辈习惯了毕恭毕敬,林文月尽管准许我叫她名字我还是不好意思叫,何况黄苗子和郁风那样的老前辈。有一年,林海音读了黄苗子写林海音先翁夏仁虎往事,寄来《旧京琐记》和《清宫词》要我得便转寄给苗子郁风。黄先生和郁大姐那时候已经在澳洲居住多年,收到夏仁虎遗著很快跟夏承楹林海音通信通电话,缘悭一面的两家人从此成了林海音致郁风信上说的“不是一见如故而是一谈如故”了。

郁大姐比林先生大几岁,都是老民国年间成长的同代人,都经历过现代中国的风云岁月,几经磨难,暮年结识,彼此恬淡的心境怀抱的倒是风雨归舟的欣忭了。二○○一年十二月三日林海音在台北逝世,十二月八日郁风写《追思林海音》,她说二十年前看小说改编的《城南旧事》电影,她蓦然觉得她和林先生像姐妹一样亲:

她的童年和我的童年,同是二三十年代,同在一个古城北京,连家庭环境都那么相似:有父亲母亲和一群弟妹,自己是老大;有旧文化传统,上一代去过日本,呼吸了新空气回来。她今年83岁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却是85岁。当我回忆我的童年时,隐约出现的情景,已经分不清是我自己的经历还是《城南旧事》中的影像。

黄先生和郁大姐旅居布里斯本那几年我跟他们的书信交往最频密。黄先生那时期在为台湾故宫博物院撰写巨著《八大山人年表》,郁大姐画画不辍,写作不辍,作品又多又优秀,我工余苦苦研读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和相关的一些古籍材料,每有疑难总是写信传真请教满肚子学问的黄苗子,黄先生也总是立刻回信为我释疑。他的信长则数十行,短则三五句,大姐经常还在信笺空白处写些琐事琐感,细致的心思尽见机智和风趣。我猜想那是两老生平一段宁静、舒坦、顺心的异域生活。

大姐敬慕林海音一生相夫教子写作创业,说是“我不禁惭愧地想到,曾经被我青年时代自以为革命思想所鄙夷的'贤妻良母’这个词儿,已由林海音赋予全新的意义”!那是一个一生为家国多难发愤求强的旧时代闺秀的省悟。在这样的意绪里,郁风的文字总是带着一股异常节约的隐痛,读来更像一页痛史谦卑的脚注。写《三叔达夫》的长文里,家事国事的交融固然动人,郁达夫“五四”的翩翩长衫飘逝处,这位侄女儿的执拗和牵念尤其绵亘:“我又想,如果他活到六十年代、七十年代,让他亲眼看到那种种比敌人更残忍的暴行,比'附逆’更丧尽天良的行为,他更会感到'中国人千古洗不掉的羞’,而愤怒到甚至失去精神上的支柱吧”,她说。

我很喜欢郁大姐画的一幅向日葵,去年春节她送我的文集《故人·故乡·故事》封面上配的正是这幅画:浓彩中展露果敢的企慕,秀拔里潜藏坚贞的沉郁,远看近看都那样绵邈那样牵情。读她的文章读她的画,我读到的往往是中国现代史一袭微茫的背影,而今她九十一岁溘然走了,那袭背影仿佛也隐然走进了她另一幅画里的三叔郁达夫故居:庭院萧萧,花木萧萧,楼上露台晾晒的几件旧衣衫在微风中晃悠,天色渐渐阴晦,是掌灯的时候了。

董桥精品散文:文字下酒,吃得风流

(一)

科举制度中为新科进士举行琼林宴,二人一席,每席各摆乾果十几盘,进士拜揖入座,坐定了马上又起拜辞去,乾果则由伺役一抢而空。丛碧先生说那彷彿戏台上的饮宴,假的。清朝的御膳也摆了几十品,皇帝面前数味还可口,再远的都馁败恶臭了。宫廷赐宴餚馔满桌,但照例不能举箸,少坐起,谢恩出,假的。当时有这样的口号:「光禄茶汤,武备院刀枪,翰林院文章,大常寺笙簧,钦天监阴阳,太医院药方」,全是样子货!民以食为天,民间吃的比天子吃的要美味得多。真会吃的人通常都是有学问的文人墨客,不轻易写食经。随园老人写过,甚可观,不似时下骗吃骗喝的食谱,不见文化。

逯耀东新篇《港人食乜嘢》说到九龙丰泽园是他师父牟润孙先生家的同和居南来的小徒弟开的,非常尊敬少东家,逢年过节都向少东家敬菜,逯耀东在师父家吃过丰泽园孝敬的煨排翅,师父说是炭火煨三天而成,前后用了三块火方和三只鸡,鱼翅滑糯,汤汁浓郁。丰泽园是牟润孙先生当年的餐厅,他跟随师父在那里吃过不少京菜,并经师父讲解,得以一窥京菜门径。我不是牟公的学生,却也沐过这样的春风。老人家真会吃;菜好,话自然更多了,从老北平讲到旧香港。那时候我们常去的已不是丰泽园,是北京城,经理是曲先生,师傅姓周,逯耀东说他原是豪华楼的首厨。周师傅的糟蒸鸭肝和油爆羊肉真是上上妙品。还有炒虾脑,别处吃不到。连烙饼都特别好吃。有一回,夏承楹和林海音先生来港,我带他们去北京城吃晚饭,请了牟公做陪,周师傅的绝活都耍出来了。夏先生、林先生和牟公边吃边聊旧北京的旧事,夜阑兴尽而归。他们聊天,比《城南旧事》电影版更好看、更好听。

(二)

五六十年代物质匮乏,吃馆子几乎是伤天害理的事,吃吃喝喝跟逛窑子一样缺德。在台北认识一位老先生天天在一家北方馆子开饭,碰到邻桌有熟朋友,经常大声要伙计好好侍候,还说:「全记在我账上!」好大的谱儿。其实,我看牟公在熟馆子里吃饭也不是现吃现给的,都等逢年过节才上门结账。有一次他告诉我说,北方穷苦人家来了客人弄些清淡的下酒菜也很好吃,「那叫文化!」他说。我说想必是家里娶了个《浮生六记》里的芸娘。牟公听了哈哈大笑。

真的,《元曲》里读过周德清《折桂令》说:「倚蓬窗无语嗟呀。七件儿全无。做什么人家。柴似灵芝。油如甘露。米若丹砂。浆甕儿恰纔梦撒。盐瓶儿又告消乏。茶也无多。醋也无多。七件事儿尚且艰难。怎生教我折桂攀花。」忍着飢肠还凑得出这样好的小曲,文人确实会用文字下酒。意大利艳星苏菲亚罗兰身材剔透,说是全靠吃意大利麵条,还要像真空吸尘器那样吸来吃(“Everything Ive got I got from eating spaghetti. You try it... Spaghetti can be eaten most successfully if you inhale it like a vacuum cleaner"),吃得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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