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谈诗歌的想象力

发布时间:2016-11-07 08:13

余光中先生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至今驰骋文坛已逾半个世纪,涉猎广泛,被誉为"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者"。余光中先生在文学上的造诣很高,下面,小编给你推荐有关余光中谈诗歌的想象力的文章,欢迎阅读。

我今天的讲题是《美感经验之互通》,也可以说是《艺术经验之转化》。虽然写实主义在文学上是很重要的一种做法,不过文学和艺术的创造力也不要完全寄托在写实主义上,因为我们的人生有很多题材不是自己亲身经验可以得来的,要靠观察、想象以及合理的推论。所以在文艺的创作上,有很大的空间是让我们用间接的经验去取得美感来创造。

想象就是以不类为类

艺术创造应该有三个条件。第一,要有知识;第二,要有经验;第三,要有活泼的想象。天南地北、不伦不类的东西摆在一起,这个就是想象力。

法国有一位作家叫做Chazal,他说ArtisnaturespeededupandGodsloweddown,什么意思?“艺术就是使造化加速,让神灵放慢”。换言之,艺术或者艺术家,是介于神灵与凡人或自然界的一个中间地带。因为,神灵的动作太快,我们看不清楚,所以用艺术来表现;我们的造化,我们的大自然,太慢了,所以要用艺术更快地表现给我们看。

我国中唐后期的诗人李贺有一首诗,其中一句是“笔补造化天无功”,所谓“造化”就是前面的nature,“笔”就是指Art。“笔”不一定指文学,也可以指画家的笔,作曲家的笔,造化不够完美的时候,要用“笔”来补,所以翻译成Wherenaturefails,artprevails。

英国唯美运动的一位健将王尔德(Wilde)则说过,Itisnotartthatimi-tateslife,butlifethatimitatesart,意即:不是艺术模仿人生,而是人生模仿艺术。这一句话,写实主义的奉行者一定觉得它荒谬,但是有它的道理。比如说,我们看到一个人,其实是一个输家,可是他在心里总想占人家的便宜,我们说这个人就是阿Q,这不是鲁迅的艺术教我们如何看人生吗?我们看到一个女子非常的柔弱,非常的多愁善感,我们说简直就是林黛玉,这不是曹雪芹教我们如何看人生吗?我们看到一片风景这样美,我们说简直是莫奈的画面,那就是一个画家把他的眼睛借给我们看风景。所以艺术可以教我们如何看待人生。

所以,我觉得艺术创造应该有三个条件。第一,要有知识;第二,要有经验;第三,要有活泼的想象。

所谓想象就是广泛的同情,就是能够设身处地。以登山为例。你去登一座山,也许会问一问这座山的地理如何,生态如何,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等等。但是你知道这些之后不见得都有用,可是你可以选择,选择对你有用的知识,对你有用的经验,然后用你的想象联合起来,组成一篇作品。你一定要能够像柳宗元,或者像徐霞客这样的人,他们不但是一个科学家,一个探险家,一个身体力行的实践者,而且他还有想象力,还有文采,这样才可以完成一篇登山的游记。比如柳宗元写山石:“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睭然相累者,若牛马之饮于溪”,牛马好像排队下来,要到溪边喝水。这个比喻是很有想象力的。

当然不是所有的比喻都是创造的。你说“燕子飞得好快,简直像老鹰一样”,这个不算。所以,比喻往往以不类为类,天南地北搭不上关系,因为你的想象力一搭就上。像林语堂有一次演讲,他说我这次演讲大家放心,我不会讲得又臭又长,他说演讲就像女人的迷你裙,越短越好。演讲跟裙子有什么关系?天南地北、不伦不类的东西摆在一起,这个就是想象力。

英国浪漫诗人雪莱有一篇很长的论文,非常有分量,叫做《诗辩》,就是为诗辩论。他说“科学综万物之意,而诗综万物之通”,科学要分门别类,要分析;而文学和艺术要综合,要把不同的东西用想象力贯穿起来。宋朝文人王质有一篇游记,他说“天无一点云,星斗张明,错落水中,如珠走镜,不可收拾”。星光倒映在水中,这是我们经常看到的,我们通常说好像落到水中,水就像镜子一样。而他说“如珠走镜”,星光在水面上,好像珠子在镜面上滚来滚去,不可收拾。这就比一般的比喻更转了一个弯。

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很多年,我的宿舍阳台朝着西边,有一座山,阳台下面有一块草地,草地的边缘有很多松树。我看到太阳落下去,落到西边,就落到松树的背后。我这样说,“落日说,黑蟠蟠的松树林背后,那一截断霞是他的签名”。当然,落日不会讲话,我派他讲,这就是艺术家可以做造物主,可以让万物为他效劳。晚霞斜斜的一道好像落日签的名,这个签名的有效期间是黄昏,到了晚上我的签名就作废了,就像我们现在拿到的支票,一年之内要去兑现,对不对?所以我把人间的事情,跟大自然发生的现象综合起来,这样就成为一首诗。

灵感来自经验和想象

艺术经验可以互通。画家感受到的美,可以移到诗人的纸上;小说家书中所写的人情世故,可以移到导演的镜头前面。假设一个作家可以这样互通,那他灵感的来源就会增加很多。

大家都知道,苏东坡有一首诗《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有一些人就跟他抬杠,为什么“鸭先知”,为什么不是“鹅”先知呢?苏东坡对鹅有偏见吗?其实苏东坡讲得很清楚,这是他的间接经验,不是他的直接经验,因为这个画面是惠崇的直接经验,是苏东坡的间接经验,苏东坡是看画看来的。

所以我说艺术经验可以互通。画家感受到的美,可以移到诗人的纸上;小说家书中所写的人情世故,可以移到导演的镜头前面。很多艺术,舞蹈、雕塑、绘画、音乐,与建筑、文学、戏剧都可以互通。假设一个作家可以这样互通,那他灵感的来源就会增加很多。

再举个例子。《马可福音》第14章里面有6、7节的文字,写耶稣在逾越节的那一天,跟他的门徒在一起吃晚餐。耶稣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人会把我出卖。他的门徒很惊慌,就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怎么办好。耶稣进一步说,这个人是谁?这个人就坐在我旁边。这件事成为西洋绘画里经常碰到的题材。但是这样的题材,后人要写的话根本没有多少的知识,更不可能有所经验,因此要靠想象力,要靠合情合理的推论。我们知道最有名的绘画《最后的晚餐》是达·芬奇所作,在他前后,有不少画家都曾对这个题材有所涉猎,但画得都不一样。原因是画家笔下有完全不同的想象和不同的处理,风格不同,情绪也不一样。

我再拿《圣乔治屠龙》这幅画来比较一下,这个也是不能写实之佳例。圣乔治是基督教的守护神,欧洲很多国家、省市都以他为守护神。相传有一个少女受到了骚扰,圣乔治就披着盔甲、骑着白马、提着长矛来救少女。我们看拉斐尔的《圣乔治屠龙》:地下一条龙畏缩不堪,背后是那位不幸的少女,穿着红衣服好像在祷告,可是她的眼睛并没有看到人龙之斗,大敌当前,这匹马反而回看着主人,好像不是很认真的样子,而且背后阳光明媚,风景优美。所以我觉得看上去更像是野餐的好日子,而不是圣乔治与龙争斗的战场。

这是16世纪文艺复兴之初古典主义的画法。19世纪初法国浪漫派的一个大画家——德拉库瓦,他演绎的“圣乔治屠龙”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位武士的盔上有一只老鹰,青袍变成了红色的围巾。胯下的马不是白马,而是红鬃烈马,这匹马惊得前蹄腾空。马的眼睛,圣乔治的眼睛,那位受难少女的眼睛,龙的眼睛,都聚焦于龙头跟矛尖快要接触的那一刹那。而那边的绝壁风云变幻,果然是决战的战场。所以这个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艺术灵感的传达就很不一样,感情的呈现也各有差别。

艺术和美感是互通的

文学、文化、艺术的发展是比较慢的,一个文艺复兴就会弄上两三百年,一个运动就要过很久很久才有效果出来。

我曾经为一些艺术品写过诗,不妨一起来看一看。

第一首写的是梵高的《星光夜》。梵高晚年(其实所谓的晚年就是三十几岁而已,梵高37岁就死了)去了巴黎,因为他想要追逐更多的阳光,追逐更生动的色彩,所以一路往南,一直走到地中海附近的阿尔勒古城。那里白天太热,风沙很大,他就晚上出门画画。看不见怎么办?他就戴一顶大草帽,在草帽上插上几个蜡烛,像祭坛一样。在那样的情况下,画了这一幅《星光夜》。梵高有恐高症,他看天上的星星好像都是在晕眩之中看到的,这样的人很苦,不过画在画面上倒是很有帮助。所以我写了一首诗:

当所有的眼睛,在天上,都张开

而所有的眼睛,在地上,都闭起

只剩下一双,你的,在守夜/守着地上的梦,天上的光

见证满天灿亮的奇迹

一盘盘,一圈圈

都转成热烈的漩涡,被天河

滚滚的波吐出又吞进

……(《星光夜》)

一幅画,一首诗,这就是我所谓的美感经验的互通,或者是转化。

梵高是荷兰人,他的头发有一点黄、红,跟向日葵花盘的颜色差不多,而北欧画派色调太暗了,所以他一路就往南方走,寻找更多的阳光,更丰富的色彩。他因此画了那幅有名的《向日葵》,我也写过一首诗。其中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中国的“夸父追日”,另外一个西洋的典故。讲的是古希腊时代,一个父亲被国王请去做机器,做好之后,国王把这父亲困在克里克岛上不放。于是,他就做了两副翅膀,父亲一副,儿子一副,用蜡黏在肩膀上,于是父子两个人就白日升天飞出岛去了。可是,这个儿子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看到太阳这么明亮,心花怒放,一路往太阳直飞下去,当然蜡就化了,这个儿子一个倒栽就落到海里去了。其中有一节是这么写的:

你是再挣也不脱的夸父

欲飞而不起的伊卡瑞斯

每天一次的轮回,从曙到暮

扭不屈之颈,昂不垂之头

去追一个高悬的号召

烈士的旗号,殉道者的徽章

从晨曦金黄到晚霞澄赤

那人在他的调色板上

调出了你的面容,也是他自己的画像

只因他从北国之阴到南方之晴

为了追光,光,壮丽的光

……(《向日葵》)

梵高还画过一幅《荷兰吊桥》。这个吊桥也很特别。那时候日本平面绘画在巴黎展出,巴黎的画家,包括印象派的画家都受其影响很深。他们画画用的是纯粹的色彩,不在调色板上调,而是直接画到画布上去,让观众的眼睛自己去做调色板。《荷兰吊桥》的画风也受此影响。这幅画里,一辆马车在过吊桥,桥下面的河边,有很多人在洗衣服。我就在想象,梵高的一生,就好像经过这一座吊桥,从河的那一边到河的这一边来——

为何你举起的一把

不是画笔,是手枪?

那一响并没有惊醒世界

要等一百年才传来回声

于是五百万人都挤过桥去

去挤满旅馆,餐馆,美术馆

去蠕蠕的队伍里探头争看

看当初除了你弟弟,没有人肯跟你

过桥去看一眼的

向日葵

鸢尾花

星光夜

那整个耀眼的新世界

……(《荷兰吊桥》)

这里提到了梵高的弟弟,他们兄弟两个差4岁,感情非常好。梵高的画没有人买,他弟弟在巴黎每个月寄给他150法郎,让他好安心画画。怕哥哥面子不好看,他说我这是投资,将来天晓得我们可以赚多少钱回来。结果他一文钱都没有赚到。梵高在世时只卖出了一幅画,只有一个评论家写了一篇短文肯定他,如此而已。所以梵高的画是:生前没人看得起,死后没人买得起。

梵高死了之后不久,他弟弟也死了。弟弟的夫人整理丈夫的遗物,发现哥哥梵高写了500多封信给弟弟,告诉他今天画了什么,用了什么色彩,要表现什么感情,什么主题,等等。这位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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