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花上枝
小时候,手长得小巧细白,样儿是女孩子的,干的活儿也是,不光替家里人剪指甲,而且打毛衣,搓草绳,栽园插田,你都内行(这么说没有无耻感)。
你的指甲由祖母养着宠着,满含了花瓣的香味、猪草的熏香……祖母将你不盈一握的小手,视若珍奇,暖出汗了,替你清洗,冷了,放在她暖和的“肚肚”上,捂捂。她不在了,已经三十六年了……你仍然记得她,每年清明节,还去她的墓园祭扫。她那时像个化妆师……宁静的夏季,她把五颜六色的凤仙花瓣,捣碎成泥,分在一片片宽大的麻叶上,包裹住你的指头,把你指甲染成红花瓣。“要一个礼拜,记住,一个礼拜!”她叮嘱你。她青年时代守寡,去了上海“大家(势)人家”帮工,晚年归乡,所以晓得用礼拜记日,不知星期。啊,每只指头上,丝线扎的麻叶包裹,稀奇,且神秘,像戴着绿手套的童话中的人物。白天你不敢贪玩,夜眠也把手放置在被单(夏季拆洗下来的被面子、被里子)外面,生怕将指甲包给碰掉。你静穆地等候,一天一天数着指头,一夜一夜梦着好梦,整整七天七夜,祖母替你摘掉麻叶包,露出十只指头,艳红艳红,你感觉不像自己的了,像下凡仙女的。这种待遇,乡下大多数女孩子都没有过,你竟然也获得了资格,四五年间,年年如斯,直到你八岁,祖母去世。那时候的每年夏天,无数的朝朝暮暮,你的心儿活动在手上,手仿佛插在人生某种神秘的意境里。
农田劳动下工的时候,常有小媳妇老嫂子们,凑过头来“相” 你的手。拉着,捏着,翻过来看,调过去瞧,恨得牙痒痒的,她们会向你的手心连呵几口气,甚至干脆把你的手,贴在她们或冷或热的脸腮两旁,疼着捂着,就像妈妈一样。她们还研究你细窄的手掌,细笋样尖小的十指,命运这样的东西,好像就是被她们研究出来的。
尽管你的手指红活光润,她们还是会习惯沾一点自己的口液,在你手指每一瓣的指肚上,研磨开来,以使你的指纹,沟回了了,看得清楚。再看看掌纹,咦,爱情线还挺干净;就是生命线弱了点儿——东家嫂子说。“长还蛮长的”,西家媳妇说,“看它缠缠绕绕的,绞上这么多游丝,是个病秧子命儿。” 话虽这么说,可是她们疼爱你的眼神,吹拂在你耳畔的湿热的气息,时常让你的心儿,蓄满了温暖。
随她们怎么抓捏,哪怕十根“细笋子”,在她们掌中相互挤压,骨节与骨节相互打磨,你从来不叫痛,任凭脸儿憋得通红,眉梢上还是喜上添彩的样子。偶尔,眉尖微微挑出头发丝般的纹路,一闪即逝,她们粗心得只见到啊,你嫩嫩的嘴角圆了一圆,却不知道你指骨间微微的酸痛,已跳过去了。
她们中有些人,早出了“远门”,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有些还健在,能认出你现在的面貌,肯定没人记得“相”手的那回事了。她们自己的一双手,在命运的河流里常年打捞,早已经又瘦又皱,黑不溜秋,似乎不再与心相连。而你深情地回忆起这一些,多么想让时光倒回去,如同“风吹花上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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