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有骏马奔驰
我生长于江南水乡的偏远乡村,从小耳濡目染的是青山碧水、鸟鸣虫唱。但在我内心深处,我总神往着辽阔无边的大草原,可以跨上骏马纵横驰骋。是不是我小时候读草原的书、听草原的歌、看草原的电影太多了?我的草原英雄小姐妹呀,我的德德玛呀,我的天苍苍野茫茫呀,直让我迷死了!
后来,我考取了师范。学校坐落上饶县湖村乡的一个偏僻山旮旯里,数幢红砖墙房舍,前面有一个极宽阔的水泥球场,再往前是一条石骨嶙峋的小河。更远处是高高的灵山,时常云遮雾绕。老师中有头发花白的,有富态可掬的,也有虎背熊腰、闪展腾挪极为敏捷的,但大部分是男性,女老师很少。
教我们音乐的老师姓钟,名金亮,是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听说他是从赣南师专音乐系毕业的,还曾在某京剧团做过几年琴师。他个头不高,瘦猴似的,胡子拉碴,喜欢缩着脖子,但人很随和,有事没事常爱与我们说说笑话,一点也没有师道尊严的架势。我们都乐意跟他亲近,晚饭后还经常邀上钟老师去校外的泥尘小道散步。更主要的是,他的课上得出奇的好,那些令人头痛的什么C大调、e小调、主三和弦之类,只要经他一讲一教一示范,大家就都懂了。作为音乐老师,他当然会演奏多种乐器,而且把每一种乐器都操练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令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啧啧称奇,叹为观止。在音乐课上,为了配合我们练声,他双手极随意地在脚踏风琴上弹出的任何一个乐声片段,在我们听来都无疑是莫大的高雅享受。他几乎成了全体学生的崇拜偶像。那时还没有人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但许多同学私下里都以羡慕的口吻说,要是将来我能成为像钟老师那样的人,就好了。
在师范的两年,是我们学习为师之道的两年,是我们与母校水乳交融的两年,更是我们与钟老师意笃情深的两年。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匆匆而过,一去不再。1982年6月底,我们这一批4个班共一百多名学生就要毕业了。开毕业座谈会那天,晚餐由学校统一编桌,菜很丰盛。大家喝了很多酒,兴奋得耐不住,便聚在教室里开联欢晚会。恰巧那晚停电,我们就去买来蜡烛,还有许多糖果和瓜子。教室里烛光闪闪,人影绰绰。我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高声说笑,气氛热烈。
忽然,钟老师手里拿着把二胡,出现在教室门口。我们先是一愣,紧接着就起立欢呼鼓掌,争先恐后地把钟老师拥进教室。钟老师落座后,神色有些悲凄地说,我和你们相处,算起来也有一年多了。我对你们这批学生是有很深感情的。一想到你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回到各自的家乡去,我的心里就很难受……好了,不说了吧,还是让我来拉个曲子,表达我对你们的由衷感谢和真诚祝福。说罢,他架起一条腿,调了调琴弦,便开始演奏。那晚他演奏的第一支曲子是《赛马》。
我从未见过钟老师如此投入地演奏乐曲。他把全部的心思和情感都沉入其中了。他拉动琴弓的手灵巧自如,时而舒缓,时而疾劲,欢快旋律从琴板飞扬而出。有时为了模拟马蹄的得得声,他会放下弓,用手指在琴面上敲击,或用手指拨动琴弦,奏出的马蹄声出神入化,惟妙惟肖。
随着钟老师奏出的旋律,我脑海中浮现出辽阔坦荡的大草原,一群骏马从远处狂奔而来。马背上是勇敢剽悍的蒙古青年,他们一手紧控缰绳,一手挥舞马鞭,抽在马前胛上,啪啪作响。马蹄得得,马铃叮当,马儿在疾速奔驰,昂首嘶鸣。蒙古包里的男男女女都跑出来看热闹,他们跳跃着,欢呼着,为勇士们呐喊助威。马队越来越近,越跑越快,谁也不愿落在后面,都在奋力你追我赶,热闹非凡……
当乐曲戛然而止时,我们还沉浸在美妙的音乐和想象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死劲儿鼓起掌来。钟老师立起身,眼角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向我们微微颔首致意。接着,他又为我们演奏了几首二胡曲,有《二泉映月》,有《良宵》,有《听松》等。整个晚上,钟老师都和我们沉醉在巨大的欢乐中,直至更深夜阑。
第二天,我们就坐上了学校专送我们的客车。钟老师和许多老师一起来到车边,与我们紧紧握手,互道珍重,挥泪告别……
这些年来,我从一所学校辗转到另一所学校,从青年浪漫步入中年沉稳,但不管世事如何变幻,我总忘不了湖村的那个山沟,忘不了那里的老师和同学,尤其忘不了钟老师和他的琴声。每每在夜深人静时,不经意间,脑海中便会浮现起钟老师的音容笑貌,耳畔仿佛又回荡他那美妙的乐曲旋律。我承认,钟老师和他的琴声早已深深地嵌入我灵魂的深处。
整整过去20年啦!钟老师,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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