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藩经典优秀散文欣赏

发布时间:2017-02-28 15:09

陈之藩,著有电机工程论文百余篇,且深具人文素养,擅长写作散文。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陈之藩经典优秀散文,供大家欣赏。

陈之藩经典优秀散文欣赏

陈之藩经典优秀散文欣赏:失根的兰花

顾先生一家约我去费城郊区一所大学看花。汽车走了一个钟头的样子,到了校园。校园美得像首诗,也像幅画。依山起伏,古树成荫,绿藤爬满了一幢一幢的小楼,绿草爬满了一片一片的坡地。除了鸟语,没有声音。像一个梦,一个安静的梦。

花圃有两片,里面的花,种子是从中国带来的。一片是白色的牡丹,一片是白色的雪球。在如海的树丛里,闪烁着如星光的丁香,这些花全是从中国来的吧!

由于这些花,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北平公园里的花花朵朵,与这些简直没有两样。然而,我怎样也不能把童年时的情感再回忆起来。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些花不该出现在这里。它们的背景应该是今雨轩,应该是谐趣园,应该是故宫的石阶,或亭阁的栅栏。因为背景变了,花的颜色也褪了,人的情感也弱了。泪,不知为什么流下来。

十几岁,就在外面漂流,泪从来也未这样不知不觉地流过。在异乡见过与童年完全相异的东西,也见过完全相同的花草。同也好,不同也好,我从未因异乡事物而想过家。到渭水滨,那水,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只感到新奇,并不感觉陌生;到咸阳城,那城,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只感觉到古老,并不感觉伤感。我曾在秦岭中捡过与香山上同样的枫叶,在蜀中我也曾看到与太庙中同样老的古松,我也并未因此而想起家。虽然那些时候,我曾穷苦得像个乞丐,胸中却总是有嚼菜根用以自励的精神。我曾骄傲地说过:“我,到处可以为家。”

然而,自至美国,情感突然变了。在夜里的梦中,常常是家乡的小屋在风雨中坍塌了,或是母亲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白了。在白天的生活中,常常是不爱看与故乡不同的东西,而又不敢看与故乡相同的东西。我这时才恍然悟到,我所谓的到处可以为家,是因为蚕未离开那片桑叶;等到离开国土一步,即到处均不可以为家了。

花搬到美国来,我们看着不顺眼;人搬到美国来,也是同样不安心。这时候才忆起,故乡土地之芬芳与故乡花草之艳丽。我曾记得,八岁时肩扛小镰刀跟着叔父下地去割金黄的麦穗,而今这童年的彩色版画,成了我一生中不朽的绘画。

在沁凉如水的夏夜中,有牛郎织女的故事,才显得星光晶亮;在群山万壑中,有竹篱茅舍,才显得诗意盎然;在晨曦下的原野中,有拙重的老牛,才显得纯朴可爱。祖国的山河,不仅是花木,还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可吟可咏的诗歌,儿童的喧哗笑语与祖宗的静肃墓庐,才把它点缀美丽的。

古人说:“人生如萍”——在水上漂流,那是因为古人未出国门,没有感觉离国之苦。萍还有水流可藉,依我看:人生如絮,飘零在万紫千红的春天。

宋末元初的画家郑思肖画兰,连根带叶均飘于空中。人问其故,他说:“国土沦亡,根着何处?”国,就是根,没有国的人,是没有根的草,不等风雨折磨,即行枯萎了。

我十几岁就无家可归,并未觉其苦。十几年后,祖国已破,却深觉出个中滋味。不是有人说“头可断,血可流,身不可辱”吗?我觉得,应该是“身可辱,家可破,国不可亡。”

陈之藩经典优秀散文欣赏:我愛這個小屋

搬進的當晚,我已經知道了老太太的三代。第二天她又為我溫習一次。在一陣蒼涼的笑聲後,我總是聽到她不改一字的這樣說。

「我大女兒嫁給第一銀行的總裁,我二女兒嫁給皮貨公司的總理,我缺少第三個女兒,不然,我一定有個女婿是美國的總統了。

「我的丈夫是曼城有名的醫生,五年前他死了。我不想賣我這四十年的房子。等我去了以後,給我兒子,把他的診所搬到這個房裏來。這見不是很像個療養院嗎?

「我不論你當什麼教授,我也稱呼你孩子,我是老祖母了。你祖母有我大嗎?我已七十八歲了。」

每天我回來,她向我背一遍身世。但半月來,我既未見過她的女兒,更未見過她的兒子,只是禮拜天,似乎有一個小孫來接她去教堂。

每天早晨,我只聽到她在廚房的弄盆碗聲,每天下午我回來,她總是在她屋裏,大嚷一陣。

「我的孩子,桌上有你三封信,三封啊!」

我一邊拆信,一邊上樓,一邊心酸。我每天可以接到一信,而我們的房東老太太正像每個老年人一樣,在每一年盼望著有一天兒子的聖誕卡片可以和雪花一起飛到房裏來。一年只這麼一次。而有時萬片館毛似的雪花,卻竟連一個硬些的卡片也沒有。

這樣大的一所房子,樓下是鋼琴、電視、吊燈、壁爐、雕花的大收音機,厚絨的沙發,沉重的桌椅,點綴得典雅而大方,每件東西全在訴說它們的過去的光榮,與而今的蕭瑟。而樓上,這六七間大房,出出進進的卻只有兩個生物,老太太與我。

夜很深了,老太太還有時敲敲我的門:「孩子,夜裏涼,不要凍著。」我有時也去敲敲她的門,道聲晚安,我並不怕她寂寞,我實在怕她死在屋裏,而無人知。

如此老太太每天回憶一遍她的過去,我複習一遍她的過去。

其實這個房子與它主人的昔日,不必由老太太每天訴說的。由房內的每件事物,都可以看出一個故事來。

多少年前,一定是一年輕的醫生,帶著一美麗的愛人,風塵僕僕的看過很多地方,忽然發現,這綠色的山坡,碧色的叢林,幽美誘人。

於是,買地、雇工、砍樹、奠基,把他們夢寐了多年的雲朵裏的小屋,在褐色的地球上建立起來。

這片叢林,自是不再寂寞了。以後除了春天的鳥聲與秋天的蟬聲,還有女人的語聲與孩子的笑聲;除了綠色的葉子,還有花色的衣裳了。

紅木的大床,可以說明這對情侶的愛與眠;灰色的壁爐,可以說明他們的談與笑;鋼琴是女兒上學時才抬進來的;燈籠是給兒子過生日才買來的;為慶祝他們的銀婚,開了個特別大的晚會,也同時抬來這厚絨的沙發;為慶祝他們的金婚,人家送來這巨幅的油畫,掛在牆上;為慶祝他們的鑽婚,才點綴上這雕花盒的老收音機。

以後女兒像蝴蝶一樣的飛去了。兒子又像小兔似的跑走了。燕子來了去了,葉子綠了紅了。時光帶走了逝者如斯的河水,也帶走了沉蚒不起的丈夫。

在鏡光中,她很清楚的看到如霧的金髮,漸漸變成銀色的了。如蘋果似的面龐,漸漸變成不敢一視了。從樓梯上跑下來的孩子,是叫媽咪,從門外走來的孩子叫起祖母來了。而逐漸,孩子的語聲也消失了。

這是最幸福的人的一生,然而我卻從她每條蒼老的笑紋裏看出人類整個的歷史,地球上整個的故事來。

這個故事只能告訴我們無邊的寂寞。人們似乎贏得了一切,又似乎又一無所有。草叢間的幼蟲不斷的湧到,廢墟上的花朵不斷的浮現,樓上孩子的哭聲,一個跟著一個的到來,然而征不服這永世的寂寞。

人生中,即使是最得意的人們,有過英雄的此時,有過成功的殊榮,有過酒的醇香,有過色的甘美,而全像瞬時的燭光,搖曳在子夜的西風中,最終埋沒在無垠的黑暗裏。

一位哲人說的好,人類的聲音是死板的鈴聲,而人間的面孔是畫廊的肖像。每一個人,無例外的,在鈴聲中飄來,又在畫廊中飄去。

我看不出有誰比這位老太太再幸福,但我也看不出還有誰比這位老太太再寂寞。

同樣的故事,同樣的戲臺,同樣的演員,同樣的觀眾,人類的滑稽戲在不憚其煩的一演再演。且聽:

「你永遠愛我嗎?」男的問。

「永遠。」女的答。

但請問甚麼叫永遠?

不僅戲中充滿了這些不具意義的句子,而且有些不知所云的句子,用黑字印在白紙上。

東方的紙上說:古有三不朽。

西方的紙上說:不朽的傑作。

但請問,什麼是不朽?

永遠不朽的,只有風聲、水聲,與無涯的寂寞而已。

「你不要著了涼。」老太太又敲我門了。

「謝謝你,我還沒有睡,今夜我想多看些書。」

我翻開吳爾夫的《無家可回》,翻書頁的聲音,在這樣靜夜,清脆得像一顆石子投入湖中。

陈之藩经典优秀散文欣赏:敲门声

我在台南待过一个时期,那是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罢,其间又常回波士顿,料理那边大学里的研究工作。有一年的一天,与香港的廖约克通信。他大概是看闲书,发现了一则他在加州理工的老师费曼的故事。即是1/243所得的商数形状很奇怪。因为是一个很简单的除法,连小学生都会,我一试,果然得数很奇怪。

这么个小问题,却使我失眠了一夜。乃写成一篇小文,登于报端。没有想到招来了好多在小学的“科学研究者”,也有在大学的“科学研究者”。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内做些什么或者想些什么——那天是个星期六,还是星期日,可以比较安静地想问题——忽然门外一片喧哗,继之是另一种声音,与平常大学生所敲的不同。因为我的学生一向不是直接推门而入,就是敲了立时就进来,从未喧哗一阵,还在门外研究“是推是敲”的问题。

喝,一开门,一大堆小孩子,是些小学生,由一位高姓的老师带领着,远从高雄而来。在高老师道明来意后才引入话题,原来是有关费曼的淘气怪数。我要先知道他们的程度,说:“你们知道像你们这般年纪的高斯,有什么杰作吗?”其中一生马上举手:“五O五O。”他几乎是大喊。然后我说:“什么问题我还未问,他就答对了。可见他的程度与我一样。”其中又有一生说:“是老师说的。一加二,再加三,一直加上去,加到一百,其和为多少?”“直接相加的方法与高斯的做法是多么不同。”也有另外的学生说了。我说:“你们跟高斯,是一样聪明,可就是晚说了多少年,就不能与高斯比了。记住我的话,做研究如做诗,如第一个说出,就是大诗人或高斯,如第二个说的人,即是家庭作业的一题了。”

于是,他们说看到报纸副刊上我的文章很好玩,他们全班因老师鼓励,算起费曼怪数来。大家都是用电脑算,而再合作算,结果如舞步的什么型。我用电脑也不会用到这种问题上,跳舞我也不大会,绝不会把费曼怪数的长串数字,想到舞步上。我说你们得慢慢教我,我这人没有爱因斯坦的成就之亿分之一,却有他的毛病——想得慢。大家笑了。

有个学生,坐在地上,问我:“老师,你引的两句新诗我觉得很好,但我看费曼怪数没有意思。”高老师说话了:“不许与陈老师没有礼貌。”我说:“这是他的意见,不是他的礼貌。至于礼貌的礼,音乐的乐;我们这个所谓礼乐之邦,高老师,真需要努力一番才名实相副啊!这些小朋友满有礼貌的。”

我接着说:“我还没有答复你的问题,我觉得只有何其芳那两句还像诗。新诗我记不住,记住的不到十句。何其芳那两句我记住了。”

以后,他们又来过好多次,他们那一班在台湾的科学比赛中,以“费曼怪数”为题得了第一奖,还给我寄来出版的论文,完全是电脑算出来的新作。不过,我放在那里,还找不出工夫来看。

“黄金分割”也是一些中学生,还是大学生,我忘了,由敲门而进入,我就与他们一块儿玩起来。不过,这个话题比费曼怪数复杂多了。至今,我们仍然不懂黄金分割为什么美。

写到此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的一次不寻常的敲门声来。

那大概是1960年的暑假罢,我由田纳西的曼菲斯到宾夕法尼亚的费城,作副研究员。大学当局安排我暂用一位教授的办公室,原主人每暑假均去欧洲度假。只是在门上刻一个新的牌子,是我的名字。那个办公室很好用,我也不动原主的东西,只不免偶尔翻阅一下书架上的书。他与我差不多是同行,书架上的书偶尔我抽出来看看,很多也颇合我的口味。

至于周围的环境呢:楼下的实验室,楼上的绘图室,出门后向左向右的饭馆,向前向后的街头,都很熟悉。这是因为三年前我在宾夕法尼亚毕业的,在那里已待过两年了。

有一天我刚由学校的咖啡厅吃了午饭回来,却有两三下敲门声。我应了一下,有人马上进来,报名说:“我叫王浩,来贵校演讲,还有半小时时间,看到你这办公室外的姓名,准是中国人,所以进来聊聊。

“你爱说中国话罢?看不看金庸的武侠?”

我在他这种简短扼要的自我介绍里,几乎知道了他的一切。我说:

“王教授,久仰大名,我还看过你的大著呢。不是客套,我觉得真是幸运。金庸我看过一些,不太喜欢。单联当回目,是金庸的发明,我却觉得是因为他不会作两联的回目,对仗对不上来。第二,是他有时写别字。虽属小毛病,可是影响太大了。”

“我们在海外,如无金庸的剑侠,岂不闷死了。你为什么如此吹毛求疵?”转身就要走的做走状。两人就要吵起来了。

我立时觉得有些吹毛求疵,便自己承认确实不大对。请他坐下来,有话慢慢说。

我是明让,暗不让。我先说我不爱金庸的理由。我说凡是奇技异能的小说,我因不信所以不看。比如小说中,忽然有人在水上走,这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也不是普通人一经练习就可以学会的,我就不看。所以武侠我不爱,《西游》我也不爱;科幻我不爱,聊斋我也不爱……都可以说看过一两本,就再也不看了。原因很简单,这些怪事或怪招儿,在书中出现就是等于要打球而又不照规则。那算什么呢?我虽不喜欢打球,但我也不看这些不照规矩来的特殊功能小说。也许《西游记》不在此列。我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又看过佛洛伊德《梦的分析》等。我觉得猪八戒是“本我”,唐僧是“超我”(superego),而孙悟空是“自我” (ego)。又馋又懒还不时使坏是猪八戒,得道高僧还不时念咒是唐僧,孙悟空则是努力的模范,时时处处在费力气。如果说《西游记》的哲学,那是很精彩,我不但接受而且欣赏了。

“唉呀!我两点有个演讲,现在什么时候?唉呀!过了四十分钟了。”他慌张的立时站起,开门,关门,跑去讲演去了。

也许过了四十分钟还有人等他,问题是主持者一定到处找他。找到任何地方也不会找到我这暂时的办公室。我仍旧坐下来。心里想:王浩是金岳霖的大弟子,在美国是解释哥德尔的专家,是符号逻辑的翘楚,却寂寞到以金庸的剑侠,为海外读书的唯一消遣。他到摩尔学院来,一定是给计算机组的人演讲。

以后,再也没有碰到过王浩,我倒是喜欢听听他对形而上学的意见。

这次与王浩的相遇却使我联想起一次幸运的遭遇:那是1973年左右,有朋友请客,我邻座是哈佛大学的吴大竣。他在我们这一行太有名了。他问我,现在做什么呀,我就拿起一张餐纸来,画了一画,是用渥什函数分析系统的问题。我说这个问题已烦了我半年了。他说,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不过可以更简单些。他略一指点我就通了。

回去告诉了我的学生,于是就做起来,寄给IEEE Circuit Theory,等了一年,不见回音。我就赶快寄给《富兰克林学报》了。果然IEEE的编者在压了两年后,才给回音。叫我们重新提出,虽然已经接受。此稿却由一人拐弯抹角写成范围小些的例题发表了。我意料中,经手的什么编辑或评审,看明白了我们的论文,就认为是他自己做的了,而压着我们的文章晚些再出来。他们未想到我已经寄与另一刊,没中他的圈套。一篇论文也有这类的沧桑。

这本书的“辑二”多是由敲门声而引来的与孩子们的研究,或与朋友的趣味通信,或在成大为同事作的书序。至于我工作中所有的一百多篇论文则全在学报中,用电脑一召即来,用不着罗列在这里。与吴大竣合作这一篇很有用,到现在还利用小波在继续发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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