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大赦”了又如何

发布时间:2015-11-02 09:17 阅读量:254 日记本:《个人日记》

“皇恩大赦”了又如何

1971年春节前后的一个晚上,赣南一个小山村的一间土屋里,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家人正在团聚。

突然这家的主人发出一声感叹:“唉,什么时候可以皇恩大赦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下的父亲。这样的一幕也已经重演过好几回了。可以说自从1968年初冬下放以来父亲无时不刻都在企盼着所谓的“皇恩大赦”。

1968年下放的风潮一来,我父亲及一家人便被裹挟着来到了赣南崇义山区一个小山村,直到1972年才先是被公社(现在叫乡)中学起用,后又被县教育局叫去给他们培训中学英语老师,最后于1973年初辗转调回到他日思夜想的赣州市里的中学做他的老本行。

其实,在我看来,下放的日子对于父亲应该不算太难熬。因为除了农忙的季节外,父亲去不去下田劳动,宽容的贫下中农以及生产队的干部们是并不多管的。刚来的那个冬天由于不了解情况,父亲的确参加过一段时间修水库这种重体力活,可是不久就生病了,不得不要求暂停。由于父亲身体的确很差(他患有严重的胃病),从那以后基本上就是在农忙时参加劳动了。而负责对他进行“再教育”的本村的队长和队员们之所以默许他平日里不参加劳动只在农忙时才会特意安排他干活,除了看他体弱多病,更主要的可能因为他当时还在领着与下放前一样数额的工资,所以并不需要以挣工分这种方式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淳朴的村民们会想,既然没必要挣工分,又何必每天逼迫人家干活呢?(顺便说一句,其他大队和生产队的“五七大军”也不会天天下地劳动。)

从这点来说,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施行再教育的和被再教育的都对最高指示打了折扣。

体力上不存在煎熬不等于精神上没有煎熬。第一,作为一个民国时期的大学生,他的知识不能派上用场了,他不能再继续从事他极其热爱的中学教育工作了。更要命的是社会上总在流传要取消下放干部的工资的谣言。所以即使肉体上不十分痛苦,精神上的痛苦不言而喻。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经常能听到他吟咏王安石的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而且,这两句诗还一再出现在他的日记里。

广义的文革从66年至76年,号称10年动乱(也有称10年浩劫的,根据个人对它的认识而选择用词),而狭义的文革应该是66年至九大召开。因为“取得了伟大胜利”和“圆满结束”其实是同义词。之所以后面又连续发生了几场大的运动,无非是“稳健派”和“激进派”还在斗争的结果。那么既然要结束运动了,就得维稳了,工厂里由于生产发展缓慢无需大量招工而大学又没有恢复招生,所以大批的高中毕业生和初中毕业生就只好赶到农村去了。这也可以说是当时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治国理政的权宜之策吧。作为知青下放的“副产品”同时把一大批教师和事业单位的人员下放到农村去了。

正如前面提到的那样,父亲是很热爱自己的工作的,他很不甘心就这样一直待在农村不能发挥自己的专长,所以当形势在71年发生变化之后他就为恢复工作而四处奔走。可怜他这样一个旧社会培养的纯粹的读书人竟然不得不拎着土特产去找预计能帮上忙有点权力的熟人,而回到家以极其难过的语气对我母亲说“人家不肯收礼!”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努力起了作用还是整个社会要恢复到正常轨道,总之先父在1973年的春天如愿以偿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可是“皇恩大赦”了之后又何呢?从先父下面的几则日记中可以了解个大概。事实是这时候的中学已经再也不是文革之前的那个样子了!请看——

1974年3月18日 星期一 晴

今天开始使用半天上课的新课表,我还是那五个班,目前实际上课的是四个班,12节课。高二年级的学习热情不高,女同学兴织毛线之风,男同学有的混日子,有的看小说,谁也管不了。

…………

下午开大会,内容是宣读9号文件、中央首长讲话。这两个文件我们教师都听过,但今天还得陪着再听一遍。末了由批林批孔办公室成员老温小结上周运动情况。整个下午全花在大会上。

…………

1974年3月20日 星期三 多云

上午上了三节课,最令人不快的是第四节高二(1)的课,后面的几个男生像刘某某、马某某之流吵闹不堪,几次劝说不听。

…………

1974年4月5日 星期五 阴天偶有雨

上高二(1)班课时,见陈某某扰乱课堂,我叫他像张某某一样,找本书看,不要吵;哪知触到了张的痛处,起而反唇相讥,说我不能用这种态度教育陈。当时我忍无可忍,讲了他。他不服,仍欲顶撞下去。班上其他同学则要求我上课,不要同他讲了,这样我就忍着气勉强上完了课。下来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遇到这样蛮不讲理的人有什么办法呢?除非不干这行工作。这是回来教书一年多来第一次发生这样令人不愉快的事。

下午前半时间下到分配的班里同学生一道收听学校广播站向全校广播的两篇文章,我仍下到三班。后半段教师集中学江青同志的讲话、学校布置下周工作。校运会定于下周末开始到15日止。有其他工作不详记。

晚上年级组开会,主要安排学生工作,谈得不多,结束得早。

1974年4月6日 星期六 阴天

…………

听说今天发生一起学生殴打老师的事件,老师是吴汉杨,学生据说是初一(5)班的。据目击者云,学生将木棒朝老师头部打来,吴以手臂挡之,结果手受伤。姑勿论老师平时是否管教不得法,做学生者亦不应以暴力对付老师。运动一开始时当权派妄图把运动引向要学生批师道尊严,似这般情况看来,师道不但不受尊重反而遭殴打,有什么可批的?

下午教师劳动是去图书馆搬书,力所能及,自应参加。…………

1974年4月17日 星期三 晴天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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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老曾云八中发生一起一伙学生殴打老师致伤的事件,该校无人敢管。打时无人前去劝解,事后八中教职工动了义愤,贴出声明,表示不处理此事件不上课。记得文化大革命(狭义的文革应该是结束于九大,而广义的文革则结束于粉碎四人帮吧——投稿人)时该校学生亦比较不注意政策,现在亦然!

1974年4月23日 星期二 晴

今天第一、二节我有课,可是服从全校的布置用以开展讨论昨天法纪教育的讨论题。分年级进行,高二年级先集中,用了一节课的时间读了《长江日报》评论员写的有关打击流氓盗窃犯的文章和报道,我们任课老师也参加。然后分班由班主任老师组织讨论,这时我就在办公室改作业。目前交作业的并不多,今天四班才交20余本。交了就改,不计多少,也不评分。

阅读并抄录《人民日报》社论的英文版,我是先看英文再看原文的。这样,可免依赖,也可考验理解能力。通过一年多来常读,词汇大多数熟悉,偶尔也要翻一翻词典,再通过抄录,既巩固了语言知识又练习了书法。年已过“知命”向花甲接近的人尚且不愿虚度年华,兢兢业业学习和工作,想不到有些学生竟不惜用大好时光去扯淡、抽烟、无所事事,老师给予帮助,还抱敌意,真令人不解!

1974年4月24日 星期三 晴天多云

上午给四、五两班上课,还是比较好的。只好适应当前他们的思想状况进行教学工作。比如说,他们朗读不甚带劲我就多讲些,这样,基本上能圆场。至于对出勤率的检查、课堂上搞副业等,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管为宜。班主任尚且如此,任课老师何苦去讨人嫌呢!

…………

1974年4月25日 星期四 晴

今天温度有点像仲夏,我亦只能穿上两件单衣,学生们大多穿圆领衫,晚上开始出现蚊子,这一切都说明是夏令时间了。

晚上安排集体备课,可是我觉得真正像过去教研组那样备课的很少。高二年级的语文老师根本没有到,数学老师来倒是来了,也不是备课,看报的、改作业的各行其是。理化亦然。我这个单干户去看了下情况就回寓工作。其他年级大抵如此,所以说流于形式。(之前的日记曾提到学校撤销教研组而改为年级组进行活动——投稿人)

…………

1974年4月26日 星期五 晴

…………

下午到工人文化宫参加批判大会,由贾淑清做检查然后进行批判。贾的检查冗长加上又是上海官话,听得使人昏然欲睡。最后由主持人命令停下靠边坐下听批判。两个小教和本校一红卫兵进行了批贾,临了,红光学校一教工向大会发出紧急呼吁,该校有一教师被流氓殴打,情节之严重与八中“四、一六”事件差不多。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市公安局的领导不知在专谁的政?在保护谁?实在令人气愤!八中教师亦在会上再次呼吁严惩打人凶手。

晚上布置下周工作,随后分年级开会,高二年级下周头一天要召开家长会,说是科任老师亦要参加。

1974年4月27日 星期六 上午阴下午晴

上午第四节上二(3)班的课,开始叫李洁珍、郭荣秀领个头,唱一遍上节课教的英文歌“I love Tian An Men in Pejing(我爱北京天安门)”,两人推来推去都不愿领头唱,我遂上课。发现没有来的有不少,来了的嘛教他们读亦不带劲(但不吵)。于是我只好少领读多讲课,花一节课就把课文讲完了。边上课边觉得不是滋味,只有完成任务似地教书,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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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5月3日 星期五 上午阴下午晴

两天节假后来上课,首先是迟到和缺勤现象严重。第四节我到五班上课,男生只到了13名,女生基本到齐。书记来窗外转了转,回去告诉了班主任。其次是进了教室不听讲义也不看书,在那里讲闲话,吵得欲听讲者无法听课。这在一班表现得最突出,当然主要是一些男生。

下午政治学习,读了两篇文章后大家就在总结经验的题目下扯开了。有时离题太远。别的组则有的外出看大字报,有的走下过场就结束,唯独我组搞到五点多才散,真是Nonsense(无聊)!

晚上在那里改完本子就回寓所。

1974年5月5日 星期日 晴 热

今天补上星期四的课,第一节是一(1)班的,课堂秩序坏极了。主要是那几个一贯爱扯淡的人,吵得人家听不清楚。我按计划讲完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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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年级组开会,布置本周工作,接着研究在二(1)班办学习班的问题。从领导到老师对办学习班的意见中看出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投鼠忌器。怕学生起来反对,说转移批林批孔斗争大方向。明天是否即停课,看来还没有决定。

傍晚下阵雨,暑气顿消。

1974年5月6日 星期一 上午有雨下午阴

学校鉴于高二(1)班自开展批林批孔运动以来有少数同学认识不清,不抓革命、促学习,滋长了一股歪风邪气,决定从本周起,集中一周的时间办学习班。今天上午第三节课开始恰为我的课,于是参加了一节课。主要是宣布计划,由张振中、孙组长、老丘等同志讲,这一周的文化课暂停,任课老师遇该班的课就去参加,其余时间则免。

下午作为下班老师,到高二(3)班与同学一起学“五•四”社论。花了一节多课的时间在班里。这个班亦有几个男生未到。

…………

1974年5月7日 星期二 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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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教师集中学习,先学习《红旗》上的一篇文章,次黄组长谈了谈今天本校从沙地农场劳动回来的学生二(7)班陈某某、易某某偷爬、跳车以致易摔伤的事件。现易住人民医院抢救,生命垂危。学校领导到了医院看望,要老师对学生加强纪律教育和交通安全教育。孙组长谈了谈近来学校批林批孔的情况,表明了他对李九莲事件的观点。罗亦讲了讲市内各校的概况。

1974年5月8日 星期三 晴 有零星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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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广播传达中央13号文件和省委书记陈昌奉的讲话,老师下班和同学一道听。文件、讲话都很长,念到快五点才完,几个人轮流念,学生听久了吵闹,听不出一个要领来。要是借来一阅则眼见为实。

1974年5月9日 星期四 阴天有小雨

…………

今天比较闲,只上了一节课。其实没有闲,看书、写完最后一课的教学计划。所谓闲者,就是能由自己支配时间罢了。

据沈复《浮生六记》第四卷所记,武昌黄鹤楼有楹联:

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

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上下联都用上了有关的诗句,对仗工整。上联用了崔颢的黄鹤楼诗,下联我记不起是谁作的诗了。姑记此以俟他日证之。

1974年5月10日 星期五 阴天

上午参加市大、中学校运动会开幕式,全校停课半天前往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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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5月15日 星期三 多云 天气转热

明天沙地学农班回来,我的任务又要变了,今天见教务组的同志在排课表,一周12节课倒是力所能及,只是学的劲头不大,相应的教的亦白费力。

下午高二年级在膳厅举行批判大会六个班参加,各班两人发言,搞到四点多才结束,从发言者来看,个个做了认真的准备,只是地点小了些,挤得水泄不通,连外面也坐了人,我和几个老师都坐在外面。散会后出去给母亲汇款,街上又有新的横幅标语,有的不知所指云何。

1974年5月17日 星期五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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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4)班的课下周仍给还刘去上,我恢复原教的那五个班,好在二(1)班下周起学工一个月,实际上课还是四个班。

晚上布置下周工作时正式决定取消星期二晚上和星期四晚上的安排,我看问题还是内容,光有安排无具体的内容到时候还不是走过场,徒具形式而已。

1974年5月18日 星期六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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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于当前的教学情况下,当教师的要在忍字上下功夫。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学会江湖卖艺的那一套——你只管讲得去,观众听不听无关紧要,这样才不致生气!

1974年5月20日 星期一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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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沙地回来这两个班用今天上午的时间进行小结,不上文化课,我八班有课遂缺。看来现在无所谓教学进度了。

下午头一个小时参加年级活动,由张做小结。从三点半到五点作为学习,仍讨论所谓师道尊严与严格要求。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一气,有的举了现实现象,到末了,苦了主持人,下不了定义。也分不定界限。到了时间就散会。

1974年5月21日 星期二 晴

上午快打上课铃时校广播站突然广播全校停课收听揭批李胜大会,我本来第一、三节有课。广播至十点一刻光景结束,学校决定上午上第三节课后即放学,头两节课移至下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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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5月22日 星期三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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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全校召开了大会,内容有三:欢迎师院艺术科实习师生;宣读本校在67年6•29(指赣州武斗事件)牺牲的红卫兵七人的政治结论书;小结近段时间的工作,表扬了好人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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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5月24日 星期五 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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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星期二一样,今天打了上第一节课的铃才知道要收听市里的广播,但因线路故障收不到,还是上课。我第一节是二(8)班的课,该班出勤人数基本上和开展运动前一样。领读外语也会开腔,不像其他班级跟读者寥寥无几。现在上外语课基本上是我讲、写得多,不用此法怎样持续这45分钟。

下午政治学习先集中学17号文件,陈昌奉书记的讲话,后分年级组学习,安排校布置的下周工作。这周的星期五晚上不集中了,功德无量!

1974年5月25日 星期六 全天阴雨

今天高二年级在刚上第一节课时突接学校通知,全部去体育馆参加大会。学生背着书包刚放下又背起书包走。我正好一、四节有课,就“叨光”了!这样的课与其上不如停,但师出无名,师生都不能不上。老师从主观上希望教好学生,其如学生不爱学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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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5月27日 星期一 阴天有小雨

现在上英语课基本上把朗读取消了。为什么,因为老师领读生词也好课文也好,尽管老师大声领读,可是学生读者寥寥,大有阳春白雪,和者盖寡之叹!不得已改变教法,全堂课教师讲和书写,这样还有些学生会抄写。违心地进行教学,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今天按新的安排进行政治学习,下午几乎全花在学一些早已学过的东西上,(除了17号文件是新的东西外)。学完了文件说是来讨论,东拉西扯,言不及义。有的人凭几而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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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几则日记,我想也已经可以充分说明那些年中学教育的状况。在不正常的年月里,要想好好地传授知识简直就是做梦。所以必须坚持高考制度,100年不变!不然中学老师真的好难当!先父于1976年初查出胃癌,半年不到就与世长辞了。他罹患这个病不知原因是什么,不知是否与长期心情郁闷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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