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黄昏——夏初澈
留在回忆最后的一个截面。
他走到路的岔口,回过身来。天边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下一半,塌陷在地平线上。暮光淹没了他肩膀以下的部分,而他的脸却深陷墙壁投射的阴影里,只看到隐约的轮廓。
长久的寂静里,咿咿呀呀的蝉声在暮色四合的黄昏弥散开来,脚下的影子被落日的余晖切出不断扩张的角度。
总有种失去了什么的感觉。
然而,与之相反的是有个梦却一直很清晰。梦境里的背景是慢拍的歌谣,头顶的天空由粉紫向浅蓝过渡。我和他站在遥远的旷野,清澈的风扬起干净的发梢。蔓延向四周的浮草,视野里是层次分明的绿色。
梦境里,他和我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洁净如风中的百合。那时候的我们憧憬着一切陡峭而遥远的东西,那是我们的梦想。那段与梦想有关的年月,要怎么表述与赞美呢?
——“我们沿着繁茂的花园游逛,静静耽于沉重的梦里。”他这样说。
当时的我应该还不能有感同身受的实感,即使如此,他的话依旧不可思议地震撼了我的心。
Re:少年的黄昏——夏初澈
那年我读初三,学校重新分配了班级,他和我是同桌。
我是见过他的,他家在我家前面一点。准确地说,他家住在那片准备拆除但是又因为这样或者那样闹不清的原因而搁浅的筒子楼里。架在窗子外面的竹竿上晾晒着各种衣物,贴满小广告的墙壁和电线杆,墙角的青苔,这些都默不做声地彰显着陈旧的痕迹和气息。
我曾经站在楼顶远望,视野里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只有那几栋低矮的建筑被包围在中间,凹陷下去。陈旧的烟灰色对比周围熠熠生辉的一切,愈发显得格格不入。
路过的时候,“要是拆迁了就好了”、“真是有碍市容”,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从脑海里冒出来。但也仅仅是以一种路人的心态去置评,到家便很快忘得一干二净。
他经常出现在这里,提着一个有些发黄的塑料壶去前面不远的那个商铺买散装的白酒,沿着破旧的墙角慢吞吞地走着。剪得短短的平头,没什么表情的脸。唯一醒目的是那两片瘦瘦的肩胛,凸起来,紧贴着T恤。
我甚至能够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眼就认出他来,却喊不出名字,也没有想过要认识。毕竟,看得眼熟的陌生人比朋友多得多。
现在他却坐在我旁边,隔着半个肩膀。如果稍微侧过脸,他就会出现在我的视线余光里。而且,我甚至能感受到从他那边传过来的微热的温度。
这种微妙的转变,多少让我觉得有些惊奇。
半个月下来,与他的接触中发现他很少说话,也很少见他与朋友在一起,或者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他总是低着头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写些什么,给全世界留下一个心无旁骛的侧影。
“倒真是符合他的名字哦,是个存在感很弱的人呢。”某次,F看见趴在桌子上的他这样评价道。
他叫宁默。
我觉得他是孤独的。比如,看人时异常安静的眼神,说话时简短单调的音节,走路时略微有些摇晃的背影。只是沉默着,就像那片被鳞次栉比的高楼包围着的老房子,隐藏在阴影里,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
唯一能够让人注意到他的是每次考试之后张贴在教室后面黑板上的那张成绩表。宁默的名字每次都出现在最上面的位置,是需要以抬头仰望的姿势才看得到的排名。
初三的时候已经开始感觉到学业的压力。有时候从让人眼花缭乱的书本中抬起头,揉揉酸涩的眼睛,经意或者不经意间,总会注意到旁边的那个侧影。看见宁默把从书中露出的脸靠在玻璃窗上。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是天台上那棵不知名的树。它沉默在滂沱的雨水或者猛烈的阳光下,不动声色地将枝叶伸向更高的天空。有风吹过,树梢便摇摆着,摇摆出一道轻微的弧线。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见那棵树就有一种孤独的感觉从我心底生出来,让人想背过身叹出那一口无法呼出的气。
我想,宁默也有着和我相同的感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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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每次作文考丨试之后的那两天是我最期待的。因为老师会把写得好的作文在班上朗读。这在当时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是如同现在得知自己的文章能在《最小说》上发表的那种欢喜。
一次老师规定我们写一篇以“梦想”为题的作文。我和宁默的作文被当做范文在课堂上念读。我那篇具体写了些什么,现在记不清了。但是宁默那篇作文却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题目是《睡在梦中》,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唯一真实的东西,也许就是梦想所带来的宁静,这却让我们痛苦。我们感觉不到梦想存在的真实感,万物皆空。可是我们却一直在寻找。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最不真实的表现。蓦然回首,我们只是沿着繁茂的花园游逛,静静耽于沉重的梦里。”
微微转过脸看见他垂着眼睛,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地坐在那里。漫进来的光线让他的发色变成浅色的棕,侧脸的轮廓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些柔软。只是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这篇文章不可思议地震撼了我。同样年纪的他,为什么能写出这样惊心动魄的句子?他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那个一言不发的他,心里到底想着什么呢?
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知道答案。
某日一节无聊的自习课上,我从一堆厚厚的教材里抽出藏匿在其中的小说搁放在腿上偷偷摸摸地看了起来。忽然感觉旁边有人碰了碰我的手肘,动作很轻,彼时我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潜意识里知道是宁默在暗示我老师来了。可是我却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不敢抬起头,拿书的左手僵持着,整个人一下子麻木了起来。
几秒钟的时间或者更短一点,腿上的书被另一只手拿了过去,迅速塞进了课桌抽屉。
是不是有那么一个临界点,某条分界线,从陌生到朋友?如果有,我想应该是飞机尾云的形状。在时间的潜移默化中,它们一点一点被融化稀释。直到某天我们抬起头,只看见湛蓝如洗的天空。叠层的云朵间,飞鸟展开的翅膀把光线反射成明晃晃的一片。
“刚才谢谢你哦,不然我就惨了。”等老师走远后,我松了一口气。
“啊……没什么的。”宁默把书还给我,“童谣,你……也喜欢这本书么?”
“嗯,你也喜欢?”
“我都看完了,后来樱空释……”
“哎哎哎,别说结局!!!”
“啊哈,好吧。”他稍微耸了耸肩膀,笑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不算好看,没有什么完美的弧度,但很干净。
我想,我和宁默已经是朋友了
Re:少年的黄昏——夏初澈
有些词语在书本上学过一次之后还要在生活中温习一次。比如“倾听”。
天台上的那棵树看上去显得很寂寞,体育课对于自己来说是最痛苦的,夏日的夕阳会有蛋筒般甜腻的感觉,像这些原本只有自己才在意的事情,现在有宁默一起分担,内心的某一部分被人知晓着,像是孩子只和最要好的伙伴分享藏在口袋里的糖果。
宁默的家在我家前面一点点,我们回家所走的路线基本是一样的,所以放学后很自然地走在一起。放学的路上我们交谈着所有我们感兴趣的一切。郭敬明最新的小说、陈奕迅的歌曲,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甚至是远在日本京都的樱花,这些也是我们谈论的范围。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但是从宁默的表情里,我知道他在倾听我。
树叶还未茂盛起来的夏天,夕阳在我们身后晒出两道狭长的影。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明白“倾听”这个词语的含义,难以言表。我想不管今后的人生如何,只要有宁默在我身边我便可以安之若素地对待任何事情。虽然对于那时年少的我来说,把这种感情称为恋爱也许有些夸张,但是我能够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喜欢宁默的心情。
喜欢。
这种感觉在与宁默相处的大半年间不但没有减退,反而愈发地坚定与强烈起来。
转眼初三已经走过了大半,已经是初夏的时候了。下午第四节课与晚自习之间的空当,天气还算好。整理书本的时候又看到天台上的那一抹身影。如果不是刮风下雨的天气,每天这个时候几乎都能看见宁默待在那个废弃的天台上。
那里有些什么,他的目光又看向哪里呢?不断沸腾的好奇从心底喷涌出来。
我抚了抚裙角,轻轻整理了一下校服的衣摆。深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无意上来的哦。”心里这样提醒着自己。然后推开门向天台走去。
果然,宁默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童谣?是你啊。”
“是呀,你也在哪。”尽管心跳不止,我仍然装出巧遇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向宁默走过去。
天台上掉了漆的栏杆白日晒了一天,此时还慢慢向外散发着余热。远处灰蒙拥挤的楼层笼罩了一层琥珀色的光晕,变得熠熠生辉起来。而更远的地方,到了视线所能触及的末端,那被紫色的烟霞覆盖着的地方则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显得遥远而悲伤。
“宁默同学准备考哪所高中呢?”
“嗯……H高。”
“啊!好厉害。首屈一指的高中哟。”
“呵呵,那么,童谣你呢?”
“啊,我吗?”我的心扑腾扑腾直跳,像是在说一件羞于叙述的事情,“我也……我也想考H高。”
“哈,那以后就可以在一起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童谣,我看好你哦。”
抬起头,一小片夕阳停留在宁默的睫毛上。刚才他对我说“在一起”。这个词语让我不由自主地拽紧了裙角。刚刚进初三的时候,学校办了一次讲座,请了几个考上H高的学长学姐讲述在高中的学习生活。从未体验过的寄宿制度,漂亮的校舍,新颖的教学方式,游泳课和天文馆。
台下的我,看着台上穿着白蓝色H高校服的学长和学姐,眼睛里投射的是巨大的憧憬。像是隔海眺望某片芳草萋萋的绿岛,H高的录取分数对于我来说,却有些困难。
但是从宁默的话语中,我好像得到了某种力量,更加坚定了我报考H高的信心。
“你也一定能够考上的,你成绩那么好。”我这样说。
“唔,但愿,那样就可以离开那个家了。”天已经黑了下来,远方亮起了橘色的灯火,一直凝视着那里的宁默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悲伤而又倔犟。
课业一天比一天繁重起来,一张又一张的试卷,将时间的缝隙填塞得满满当当。老师和同学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中考做准备。我和宁默约定要一起考上H高。在互相勉励的学习之中,我们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
有时候看着宁默心无旁骛的样子,我总是会想,如果我们两个真的都考到了H高,那么,我和他之间那淡淡的感情轮廓一定也会变得更加清晰一些吧。那么,我也会变得有足够的勇气对他说出心里的那些话吧。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我总是喜欢用“如果”和“那么”这两个词来考虑我和宁默的未来,也许是因为心里早就有了他将在我生命里消失的预感吧。
Re:少年的黄昏——夏初澈
在这之后不久,我清楚地记得,距离中考还剩19天的那个傍晚。班主任在晚自习之前宣布宁默因为家里原因而转学。具体什么原因没有说明,只是简短地陈述这一事实。
同学们抬起头来,惊讶、窃喜、无所谓,以及更多难以描摹情绪的声波被释放出来,教室里嗡嗡作响。而我坐在那里并没有太多的感受,手里依旧握着笔,勾选着习题册上的ABCD。并非是我冷酷无情或者麻木不仁。只是,所有的震惊、不解、难过、眼泪,已经在昨天那个闷热的黄昏预支完结。
——昨天的傍晚,宁默已经告诉我他要转学的事。
过了几分钟老师捏起一根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着某道题目的答案,教室里又渐渐安静下来,维持着临考丨前安静而绷紧的气氛。
从教室向外望去,暮霭沉沉地降下来,外面的公寓和公路也都点着灯光。非常遥远处的大楼上面,霓虹灯一闪一闪地亮着。浮在玻璃上的自己的影像也因为暮色不断加深而愈发清晰起来。
额头上泛着油光,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接下来的日子只是机械地运转,并没有因为宁默的离开而偏离了什么。
8月的时候,收到了寄达到家里的H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9月开始了寄宿生活。
夏天也很快就走到了尾声。一连几天的大雨,气温迅速降了下来。上个星期还是短衫的我,今天已经换上了薄薄的毛衣。灰色的雨水一点一点淹没与夏天有关的一切。
吐出大片音符的夏虫、冒着冷气的香草冰激凌、划过汗湿鬓角的温热的风,这些都悄无声息地终结,融化在某片雨水里,变得无迹可寻。
我对新的环境也慢慢适应了下来。渐渐结交了一些新朋友,而且还出人意料地参加了文学社,偶尔抒发一些小情绪。
和初中时代比起来,在H高每天都非常忙碌。
——永远只是停留在课程表上的游泳课,去天文馆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得出。
——十校联考、成绩排名、每月末往返学校与家里的长途汽车。
——函数不等式、英语必背美文、化学试验的试管与酒精灯。
虽然与自己预想的高中生活有一定的差距,但是对我来说这样反倒显得更好一些。
我想宁默一定也在新的地方、新的学校里过着同样忙碌的生活吧。
-6-
我在H高的第三年。那片破旧的筒子楼终于被抹平拆除,然后以惊人的施工速度迅速建成了一个装点着绿色常青植物的广场。
去大学报名的前一天,我曾特地去过那里。天空蓝得快要溢出水来,有不惧人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到行人手中啄食面包屑,偶尔掉落几枚温暖的羽毛。
一派安静平和的气氛。
“要是拆迁了就好了”、“真是有碍市容”,想想当时掩着鼻子快步走过这段路的自己,盈满鼻腔的酸涩不住往上涌,变成视界里温热的液体,却蜿蜒成另一个景象。
曾经的宁默,那个单薄的身影从这里慢慢走向自己的家。幽闭的道路,破旧的筒子楼,视野被大片的烟灰色占据,一小片天空在头顶勉强露出蓝色。
难过的、哭泣的,绝对不只是为了这些。
“好巧哦,上次去我舅舅那里你们猜我碰到谁了?”
“谁哎?说啦。”
“宁默!”
“啊……差点忘记有这么一个人了。”
“呵呵,我也是哎。”
“他没读书了,在我舅舅的工厂里工作呢。”
“啊?!是不是哦,不是转学了么?”
“其实是弃学啦。”陡然压低的语气,却能牵引最多的听觉神经,“听我舅舅说,他妈妈死了唷。他爸爸喝醉了失手把他妈妈打死了。”那同学兴奋地用手比画着。
高考之后的某个初中同学聚会,距离宁默离开已经过去了三个夏天。不知怎么聊到了以前班上的同学,有人提到了宁默。我坐在一边摆弄着手机,然后被“他弃学啦,他妈妈死了唷。”这句话震到。
手机屏幕的荧光映射在脸上,忽明忽暗,在那一秒骤然熄灭,变成冰冷的黑色。
“宁默同学准备考哪所高中呢?”
“嗯……H高。”
“你一定能够考上的,你成绩那么好。”
“唔,但愿,那样就可以离开那个家了。”
深海一样岑寂无声的世界里,突然这些话语逐渐浮出,沸腾在脑海里。奔流的血液与加重的心跳,巨大的律动中四肢百骸逐渐麻木起来。
“喏,童谣之前还和他是同桌呢。”旁边的M用手肘碰碰我,“哎,童谣,你还记得吧?”
我还记得什么?或者,我又忘记了什么?
Re:少年的黄昏——夏初澈
记忆的最后,临近中考的某个闷热的黄昏。布满天空的火烧云,地表积聚着滚烫的空气。
我和宁默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偶尔会从哪个墙角蹿出一只猫,又迅速钻进路边的杂草丛中。太阳已经滑到头顶斜上方,整个世界浸泡在琥珀色的光线里。白天晒了一天的柏油路此刻向外发散着余热,顷刻间蒸发掉一个又一个脚印。
“童谣。”他突然停下来,转过头,“那个……我不能跟你一起去H高念书了。”
“啊……什么?”好像听到无法相信的话语,我抬起头来。
“我要转学了,转去外省。”
“哎?那……H高怎么办?”
“对不起。”他低着头,声音渐渐变得颤抖起来像是拼命忍住什么,“我……”
“别再说了,我知道了。”
我不耐烦地打断宁默的话的时候,我几乎能够感觉到宁默惊讶的表情,但是当时的我完全没有在意这一点。
为什么要在现在转学?我们已经说好了,要一起考上H高。明明凭他的实力,考取H高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我完全无法理解。
那一瞬间在心中化为愤怒的惊讶与不解,在长大成人的今天回想起来却是一丝悲伤,像决堤之前从水坝裂缝里漏出来的水,沉默温和地摧毁着某些看似坚固的东西。
接下来的那段路,我们彼此都没有怎么说话,背脊与书包接触的部分是被汗水沁成湿漉漉的一片。
直到走到分手的岔口,他喊住我。不同于平常温柔、略带冰冷的声音。宁默的音调里有一丝慌张,像是要急于确认什么。
我不禁抬起头来。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下一半,世界被夕阳划分成光与影两个泾渭分明的部分。漫出的光线把他肩膀以下的部分笼罩起来,而脸却陷在阴影里。
……
“……哎?……”零零碎碎听到的词语并不能迅速在脑海里还原成完整的句子。耳朵湿漉漉地鼓胀起来,像是漏进了雨水。
那段原本应该记住的话却平白无故地漏掉了。
我把它们笼统地归类为“不记得了”、“没听清”、“不好意思”。
但其实——
-END-
其实一直都记得的。心底的深处,一直不敢去回忆的地方。
那个闷热的夏天,黄昏里的少年低下头,在我的耳后轻轻吐出的话语,仿佛一片悬浮着的、温柔而又悲伤的羽毛。
——“多年以后,童谣,如果我在一片遥远的旷野眺望,在彼此名字也听不真切的大风里呼唤你。你会不会如约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