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的气象
对于方寸篆刻,总有一种比较奇特的感觉,仿佛是在广袤的田野里踯躅,跳舞,或游走。耗力,不见边际,脚下尘土飞扬,雾眼迷离。而心中的天空就那样灼灼明媚着,白云就那样轻轻游荡着。我就是那把凿刻耕犁石头的白钢刀,刷刷刷地沟通着天地尘世。
这样的比喻明显雄壮英武多了。似乎我眼前就是汉代那不拘一格、奇妙超逸的将军印,也似乎看到“大风起兮云飞扬”中,逆风拔剑扬戟冲锋陷阵的骠骑将军。多潇洒!
堪称学到汉代将军印精髓的,是现代白石翁。刀砍斧劈,木匠出身的齐白石,运刀同样直冲劲利,犹如对待曾经的木头,下刀丝毫不拖泥带水,单凭石粒自然剥脱,印迹就超有汉将军味道,但似乎更多了一种“横扫一切全无敌”的飞扬跋扈和霸气。其他人再学齐白石,往往邯郸学步,形似而寡神,就像别人书法毛泽东的诗词,缺少那种时代的、个人的冲天内在秉气和豪气。
我过去的印象中,绝大多数汉印,同春秋战国田字格白文印一样,是忍隐的,道家式的,“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仿佛旷野踽踽独行的得道高士,表面收敛,内心随意,那种看似的严谨的散漫,散漫之中的严谨,合二为一,深刻地浸淫到印子的骨髓里。拙正,端庄,内涵,大气,开创了一种冲和儒雅的煌煌气象。
看得这方面书多了,如上海古籍书店出版的《篆刻入门》(清孔云白着)、日本小林斗盫着的《中国玺印类编》等才发现,汉代篆刻“皆不出六书,一笔之损益,皆有法度,外貌若拙而无一笔不巧,凡言印者,莫不以汉为宗”。实际上,汉印如同唐朝书法,峰峦叠嶂,各尽天择,奇态迭出,卓有巨观,堪称中国篆刻的巅峰时代。
明清篆刻,无论后世如何吹嘘什么黔山派或浙派、徽派,客观地说,并没有明显超越汉印的特别突出的大观之处。如果值得肯定,其最大的功绩,就是比较全面完备地继承、恢复了汉代各种印信的篆刻风格,并风靡、影响到整个文人圈。从元代文人领袖赵孟頫肇始,并由明朝文彭、何震等一干文人弘扬,将一种普通的印信,钤印于书画作品,使原本相对单调的书画艺术,具有了房屋院落草木花果的综合点缀协调美,雅逸,明艳,趣味,极大地丰富了文人士大夫的心智。
我是不大喜欢当代篆刻风格的。仿佛钢筋水泥框架建筑对土木砖石四合院的颠覆,当代篆刻也流行解构和重塑,用粗简疏快的刀风营造现代的劲利飒爽,用笨拙幼稚的刀法来仿古怀旧。这些颇有忸怩做作感的篆刻,花花哨哨,暂时炫目是可能的,但总缺乏一种栉风沐雨的历史沧桑,缺乏让人过目难忘的品味和思索,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丝轻浮和急功近利。——也许,是我守旧不化,落伍于时代。若干年后,这些或许还会成为当今篆刻时代性的重要标志,让后人研究品说,也未可知吧。
篆刻印一般如邮票大小。历史上记载最大篆刻印的当属清乾隆皇帝玉玺,十三公分见方的样子。新中国建国大印,也只有九公分见方。国印往往一本正经,装饰华贵,卓显一种富丽堂皇和严正威仪。战国时的铜鈢普遍偏小,一公分左右,同春秋战国遍地乱世英豪一样,是一种遗传汉印的克制的卓尔不群。印的大小,似乎与内涵多少不成正比。同样是印,非因玉石金铜材质或雕工,全在印面印风,风雨聚汇,田丰地瘠,其间天壤相差矣!
篆刻的笔法、风格种类很多,如白文、朱文,如古鉨、秦印、汉印、封泥、押印,如铁线篆、鸟鱼虫篆等。孔云白列出的篆体达三十二种之多,如吹露、缨络、悬针、蝌蚪等,颇具工艺美术的装饰性,蔚为大观。
给一个人刻印,好看并不一定是好,我以为必须跟其内在秉气相符。印如其人,这样的印章才应该是可以代表自己的显着标志。如果,千人一面,虽出于名家之手,文(画)不副章,章不应文(画),我以为,为篆刻而篆刻,这样的篆刻,不用也罢!
通常,人们都把篆刻作为书法的附庸。我不以为然。其实二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刻刀、印石,以及篆刻内容和效果等,都与书法截然不同。篆刻是不同于书法,不同于绘画,也不同于雕刻的另一种综合艺术,它主要借助篆字或象形写意刻写,表达一种标志的、情绪或心态的张扬。这种一般印着红色印泥的旗帜般的张扬,应该说,完全是一种艺术情感的有机宣泄。
古人云印,“有笔法则章法自然而至,其行字之间,最贵有情有气。有情……则血脉相关而舒展自如,得乎自然。有气则字能生动得势……亦觉有神。”因而,我欣赏这样一句话:笔笔惊风雨。
如果手执刻刀,能隐约沟通天地,简意刻琢人生,快意诠释自我,篆刻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那就必定具有了不凡的艺术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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