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最好的散文

发布时间:2016-12-02 17:16

像我这样的女人,总是以一个难题的形式出现在感情里。今天我们来看一下安妮宝贝最好的散文。

安妮宝贝最好的散文:消失的,记住了

绢生是在清晨三点多的时候,在酒店里自杀。

他并不在现场。他凌晨一点和朋友出去,在巴那那夜总会和小姐在玩牌。早上四点回来的时候,发现酒店大厅前门已经被警察封锁。她从30层的酒店房间窗口里跃身而下,当场身亡。房间里的CD机,在重复放的是王菲新专辑里的歌。第五首《彼岸花》。

看见的,熄灭了

消失的,记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

听见土壤萌芽

等待昙花再开 ……

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

我很爱他 ……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洗旧的白棉布裙。那是她从汽车站出来的夜晚,他等在门口接她去他家里。她那时候是一个瘦的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拎了一个旅行箱来投奔她的爱情和未来。

她的鞋子,一双白缎子的麻编凉鞋,整齐地放在洞开的窗户面前。

窗前的地毯上有许多熄灭的烟头,看得出她曾坐在窗台上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犹豫了很久。手机打开着,放在窗台上,她想打个电话给谁,但不知道可以打给谁。曙光渐渐出现,城市的天空出现了灰白,寂寥的空气有清凉的露水。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她无从回避……

世界繁华依旧,却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她终于是要放弃掉他。那个在她丧失爱的能力之前,爱上的最后一个男人。

这一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安妮宝贝最好的散文:在西贡

旅行,就是要一直地走。一直地走。

不说话地行走。

西贡的PostOffice像一个火车站。庞大的殖民地建筑,繁复华丽的白色浮雕,走进去,看到的是巨大的拱顶。长排的木椅子放在空旷的大堂里。门外是热烈的正午陽光。

她买了一套明信片,黑白的。怀念旧日的西贡。法式建筑,马路边梧桐的陰影,坐在三轮车上的贵妇神情幽怨,马戏团里的大象抬起两只前腿。一切这样不可思议的华丽,和荒芜。

拿出园珠笔,在明信片的背面写:我在西贡,一切都好,非常炎热。一张寄到北京。一张寄到南方沿海的故乡。只是寥寥数言。

她的整个人,走得越远越沉默。

早晨在旅馆一楼的小餐厅里,看到被太陽晒得脸色绯红的欧洲年轻女子,趴在大大的木头餐桌上,用铅笔在7寸的明信片后面写信。那么长那么长的英文。流畅,简单。这样暖洋洋。

她坐在桌子对面吃早餐。硬的法国面包皮,长形,带一点淡淡的咸味,一撕开来,碎末子就不断往下掉。虽然夹了Cheese,嚼在齿间还是无味。能够写封长信,知道可以写些什么,知道可以写给谁,真是一种幸福。她坐在幸福的对面。她已经很久不知道自己可以写封信给谁。而信上,又能说些什么。

把两张明信片塞进邮箱。邮票上面是鱼和骑着大象的仙女。其中一张有人把它小心地收藏在袋子里,锁进抽屉。最后她又把它带回了北京。

她知道,结局都是一样的。付出,然后,又回来。收到,然后,又还回去。

我们就是如此慢慢接受下来。

那家店铺名叫Anh。专门售卖一些手工制作的丝绸衣服。木格子里放着一叠一叠精致的成衣。很多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来西贡购物,亦或停留下来此开店。一个没落的城市,物价便宜,又有未曾弃绝的好品味,很适合商业。

西贡高级的成衣店里的店员,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小心轻柔,笑容谦逊。像极日本人。

在香港,因为她的沉默,也有店铺特意找来懂日语的店员来和她说话。他们以为她是日本人。日本女子也是这样,直的黑发,神情收敛清淡。她轻声地微笑地解释。最终厌倦到什么都不再说。

她是这样不喜欢对话的人。

唯独喜欢一个和说话有关的词:倾诉。没有倾诉,所有的语言都如同被弃绝和荒废。如同谎言。

她选下有牡丹图案的越南丝上衣,白色亚麻连身裙,玫瑰红的刺绣上衣,缎子绣面的木头拖鞋。衣服被用棉纸小心地包皮裹起来,放在一个草编的手提袋子里。这样柔软妩媚的衣服,当她脱下沾染着尘埃和汗水的粗布裤和棉T恤,套在身上,感觉到肌肤的陌生感。她有预感这些衣服带回去后,只会塞在抽屉最深处。但是她买下。

安妮宝贝最好的散文

她从未曾经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柔软妩媚的女子。后来的她一直是直接的,沉默的,反对的。好象一片风声呼啸的旷野。

在16岁的时候,还记得自己穿着洁白的布裙和一个同班的男生去看电影。那条布裙缀着细细的蕾丝花边。简单的圆领,没有袖子。看完电影,她脱掉凉鞋,光脚在石板路上跑。疯跑。风把墙头的蔷薇花瓣吹落了一场大雨。

10年以后,她的衣着始终一样,只穿棉布,偶尔有麻和丝。不穿其他。依然喜欢光脚。

爱情来来回回。最后,她想她只是喜欢夜色里,呼啸风中的一场花瓣雨。仅此而已。没有其他。

走在街上看房子。除了看房子,什么地方都不去。

那些房子。颓败的,留下漫长的时光痕迹。还有愤怒,忍耐,善良,对生的热爱。包皮括死亡的美。墙面是黯旧的杏黄色。有些却又是那么鲜艳,盲目般地刺眼着。长长的百叶木格子窗,是深深的土耳其蓝。被雨水淋得发白了。大露台上垂着细竹帘。有大簇大簇的艳红花朵。衣服在陽光里晒干,风吹过,呼啦啦地飘。

她看房子。一条街一条街地走。她拍下那些旧房子。它们有些在天空下高高地突兀着,仿佛粗暴的伤口。有些隐藏在浓密的树荫背后,发出轻轻的呼吸。里面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鲜活的生命,寻求着世间的一席寄存和居留。所有的恐惧和欲望,都被压制住了,发不出声音。然而,我们只是要默默地存活着。

车轮滚滚。最终摧毁一切。在战争中不要说谁是胜利者。

尘归尘。土归土。

我们要在早晨醒来,亲吻枕边爱人的脸。推开窗户,看到树叶上闪烁的陽光。这是生。再无其他。

每天她都去旅馆对面的小餐馆吃饭。她记下了它的名字:GonCafe.店里的伙计,那个年轻的皮肤黝黑的越南男人,告诉她他每个月打工的酬劳。低得惊人。但她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他们用简单的英语聊天。他说,他的家在河内。他如此热爱河内,但在西贡,更容易找到工作。

她也热爱河内。这是她前世中的城市。是没有来由就会爱至落泪的城市。

门口的揽客小孩,一见到她就笑着挥舞双手。她每天都去。早上,晚上。有时候深夜也去吃一盘鲜木瓜。男孩大概15岁左右,那么瘦,那么黑,牙齿洁白,眼睛亮闪闪,机灵地在门口替鬼佬停自行车。她让他拍了一张照片。她对他害羞地微笑。常坐的位置是门口进去第二排的最左边。她穿一件浅樱桃红的刺绣棉布上衣,中式的立领和盘扣。是在旁边那家叫ViuViu的店里买的。还有一家店叫芭莎。卖碎花麻布拼起来的帽子和包皮。她在那里吃晚饭。春卷,Napcake和用鱼,胡萝卜,菠萝炒出来的米饭。冰冻的椰子,插一根吸管,味道极为清淡。木瓜是妩媚的杏红色,洗净后一片片切开,放在白瓷盘子上。她喜欢它的发音,Papaya,多么俏皮生动。还有冰淇淋和酸奶。天气一直是高温,陽光下还是有大帮的背包皮客走来走去,就像在河内一样。在西贡,她停留最久的地方,就是这条鬼佬旅行者聚集的街。他们穿布衣服,带着书和思想,吃一些干净的食物,关注陽光和人。随性地生活着。享受时光里每一分每一秒的存在。他们在这里看小说,喝啤酒,写笔记,聊天,泡酒吧,听音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

每天她吃下太多食物。

她常常暴饮暴食,小时候就这样,感觉孤独,就不停地吃。吃很多东西。不知道该找什么样方式表达。吃。很简单。可以用来自我安慰。食物,是温暖的,有光泽的,气味芬芳,能够抚摸胃,然后抵达灵魂。

她从不节制,但也始终胖不起来。容易胖起来的人,都是有目标的。她见过很多成功的商人,都会发胖。她不是。她没有目标。即使对所热爱的食物,她对它们也没有目标。

安静的时刻,是黄昏的时候,坐在GonCafé铺了白色麻布的餐桌后面,一边等待食物送上来,一边看街上的暮色逐渐弥漫和浓重。夜色即将降临。出游了一天的旅行者,又逐渐回到居住地。对面旅馆房间里,有人在脱衣服,有人在跳舞,有人在抽烟,有人在接吻。

有一家卖CD的店,叫211。大量的泛滥成灾般的盗版碟,印刷得很粗糙,但品种丰富,能买到所有想得起来的音乐和歌星的专辑,所有最旧最新的版本。他们拿着塑料篮子,像在超市一样,把挑好的CD放进去,然后坐在CD机前面的小矮凳上,戴上耳机,一张张地试听。年轻的鬼妹挑的是DIDO。

在这里,音乐就像啤酒和玫瑰一样容易被得到。

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日本男孩。像是高中生。每天在这里吃饭,然后在街上走来走去。穿着肥大的蓝仔裤和白T恤,脸上有大颗的痣。在餐馆里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对着可乐发呆。他非常的英俊。她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他跟着一个男人走路。那个日本男人也许是他的父亲。两个人一言不发,在太陽底下走。

旁边桌子上是一个褐色头发的欧洲男人。戴着耳机,在一个大本子上用钢笔斜着写字。写得飞快。旁边总是有一杯没喝完的越南咖啡。他应该是个作家。脸上有敏感的神经质的神情。

两个日本女孩子,穿着一模一样的刚买的中式上衣。西贡最流行的款式,无袖的,有刺绣,棉布或丝的面料。她们低声地热烈地交谈,然后彼此写下地址。是在旅途中认识的伙伴。

生活在这个时刻里,一切都是完好无缺的。

晚上她去西贡的夜总会。有人跳Disco.有漂亮的长发女子应酬着一大堆男人,他们在沙发上喝酒,大声说话。音乐很时髦。年轻的孩子们穿着白衣服跳舞。

她觉得失望。空调非常冷。于是半路就退了出来。

走过路中央的大广场,高大的树,说不出名字。只是树叶唰唰唰地一直往下飘。地上始终都是厚厚的落叶。

Cholon.

是的。这是属于杜拉斯的记忆。只属于她。

“他们发出的声音,全部声响,全部活动,就像一声汽笛长鸣,声嘶力竭的悲哀的喧嚣,但是没有回应。房间里有焦糖的气味侵入,还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国菜汤的气味,烤肉的香味,各种绿草的气息,茉莉的芳香,飞尘的气息,乳香的气味,烧炭发出的气味,这里炭火是装在篮子里的,炭火装在篮中沿街叫卖,所以城市的气味就是丛莽,森林中偏僻村庄发出的气息……”

这是杜拉斯的Cholon,不是你的。

你看到的Cholon.肮脏,混乱,到处是嘈杂的车辆和人潮,破旧的房子,一条黑得发臭的污水河,河边的简易木棚挂着衣服,堆满垃圾。只看到一个鬼佬。他拿出相机对着污水河拍照片。你不会见到比这更为直接和粗暴的贫乏。

在一家面馆里,吃了一碗米粉。老板娘会说广东话,但非常的严肃,几乎没有笑容。

站在喧嚣至极的街头,想起电影里,女孩在下雨的夜晚,独自坐三轮车来到和情人约会的房间里,她穿着湿雨衣坐在床边,看着空空的房子。沉默。然后离开。雨中黑漆漆的潮湿的街道。

所有的绝望和欲望,都被冲刷掉了。包皮括离开的人,也只愿意保留着一份记忆,而不想再重温。

“我的故乡是水乡。是湖泊,流泉的国度,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还有水田,还有平原上河川浸润的泥土,下暴雨的时候我们在小河里躲避。雨下得又细又密,为害甚大。只要十分钟,雨水就把花园淹没。雨后发热的土地散发出那种气味有谁说过。还有一些花卉。还有某处花园里有一种茉莉。我是一个不会再回到故乡去的人了。……人一经长大,那一切就成为身外之物,不必让种种记忆永远和自己同在,就让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我本来就诞生在无有之地。”

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Saigon.清晰的发音。

这个城市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人觉得有悲哀的意味。香港也是。走在铜锣湾喧嚣的人群和商铺之中,心里有酸楚。太繁华不好。繁华极为容易让人联想到荒凉。世间景象如同幻觉。人们不会想要一个太过热闹的梦,因为容易显得短促。

她看到的西贡河是很平常的一条河。浊绿色的河水上有浮萍和破船,对面就是贫困的简易木棚。而岸边,是华丽精美的大酒店。非常豪华的殖民地建筑。名字叫RiversideHotel。

旅馆在四楼。临着街。即使是深夜的时候,也能听到晚归的日本孩子的木屐,走动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大狗慢腾腾地走过大树的陰影。月亮很黄,非常的圆。有一些雾蒙蒙。

天花板上的吊扇整夜地旋转着,发出咯咯的声音。有时候她热得睡不着,就在露台上抽烟,打开窗等待偶尔吹过的凉风。空气中有潮热的湿气。她没有来由地流下泪来。

这样,天边也就渐渐地发白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

安妮宝贝最好的散文:失眠

在6月写作时候,我有连续的几个夜晚,陷入失眠。

这种失眠非常可怕。在将近12个小时里面,处于一种极端清醒的状态,根本没有办法闭上眼睛。

从夜晚7点10分到凌晨2点43分,一直在工作。因为长时间面对显示器的眼睛干涩和疼痛,关上了电脑。在厨房,拉开冰箱,找出在超市买的核桃酥。小狗乖被我吵醒,于是走进厨房里来看我。坐在吃饭的木桌子旁边,吃东西。看到卧室的小蓝格子布窗帘高高地飘起来。清凉的风大片大片地灌进房间来。

在北京,一年里面搬了三次家。最近一次,是搬到亚运村附近的寓所里。很幽静的居住区。红砖墙面,老式的旧公寓楼。有大片花园和树林。草坪很家常,能够让小狗和孩子在上面嬉戏。槐树搭出一条绿荫浓密的走廊,陽光从翠绿的树叶间渗透下来。石榴,桃,苹果,包皮括不知道名字的开黄色小花的树。树都长得茁壮。常有老人在树下支一个小板凳,坐在那里剥豆子或乘凉。

洗了床单,也可以放到花园里去晒。陽光把棉布晒得香喷喷的。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时住在大院落里的日子。一切都变得可亲近。

租下的房间,有干净的木地板和贴着碎花瓷砖的小厨房。推开窗,就能闻到风中树叶和蔷薇的清香。

花园里种满了蔷薇。大蓬大蓬的艳红,粉白的小花,一枝能开上近50朵花。让我想起故乡的院子墙头,一到夏天就探出来的大簇花枝。还有人种月季。枝茎粗壮,开出的花有碗口大。这些花开得轰轰烈烈,此起彼伏。如同一场盛大的演出。

找到这样的房子,是为了写作。生活中唯一没有变化的事情,只是写作。有时候写上10个小时。有时候只写5分钟,就关上电脑开始出门。

我的出门,大部分都毫无目的。就是一个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不说话,也不做什么事情。置身在人群中,但不与他们发生关系。我喜欢流动并且疏离的状态。旅途,酒吧,火车,长途公车,候机厅,火车卧铺之类的场所,最能够让我身心自在。但若要出席什么场合,在宴席上应酬,我就麻木并且走神。

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很久。

一直很喜欢这个贴满碎花瓷砖的干净的小厨房,窄长型的,有很多窗。常在炖汤或烧菜的间隙里,在小木桌子上看书。把新买的牛津英语语法放在那里,随手翻上几页温习。还有村上春树的书。《象的失踪》。那是他所有的书里最喜欢的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因为是朝西,厨房等到黄昏的时候,地上全都是明晃晃的陽光。

在冰箱上放了一盆小仙人掌,还有一个朋友丢弃不用的破旧小收音机。平时不收听电台的任何节目,不喜欢有人实行狂轰滥炸的话语权,而且很多主持人说的话,又极其弱智。但在洗菜的时候,可以调到音乐台,听到一些好听的歌曲。声音是有些变调的,但能听清楚旋律和歌词,偶尔跟着哼唱几句。它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80年代是流行歌曲的盛世。我把收音机长长的天线拉出来,搭在装满干燥花的密封罐上。

在凌晨2点多的时候,坐在小厨房里吃甜饼。做了一杯用山茶,茉莉,玫瑰泡起来的热茶。这一刻的寂静,让人愉悦。

吃完东西,继续要找一些事情来做。彻夜的睡眠已经完全离开了我。我很清楚。

但是我不想打电话给别人。没有说话的欲望,也找不到可以打电话的人。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不打任何电话给别人,除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打电话给我的编辑或出版商。有读者通过别人得到我手机号码,然后试图在深夜打电话给我,她们总是让我觉得为难。一方面,我不想伤害她们的自尊心,她们都很年轻,而且没有恶意。另一方面,我实在没有任何话可以对她们说,一句话都没有。也不想敷衍。终于那些电话平息下来。但是我开始按掉陌生号码的来电。有时候,手机响起来,一遍又一遍,根本就不想去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得了手机恐惧症。对打电话,有强烈的不适感。

于是,开始对所有试图联系我的人说,写EMAIL给我。即使你有我的电话,也写EMAIL给我。

就这样,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没有任何话,可以对别人说。我丧失了声音。就像在《再见,时光》里的那个女人,她大段大段的叙述,都只是在心里发生。而另一个女子离她近在咫尺。即使她们相爱,也得不到倾诉。人的孤独。就是如此。

我记得一些事情,比如年少的时候,和我最好的朋友睡在一起,我们那时候最喜欢轮换着到彼此的房间里去过夜。一整夜都在说话。谈论各种话题。直到父母过来敲门要求马上闭嘴。还记得几年前曾经和一个在另一个城市里的男人恋爱。我们打深夜之后的打折长途电话,一打就是4个小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呢。怎么会。和一个男人。电话中的声音,性感得如同皮肤的触觉。

那些细节现在想起来,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一切都过去了。

我在一个房间里,放了一张巨大的两米长的原木书桌。桌面上还有木头清晰的纹理和节痕。涂了清漆,摸上去很光滑,微微的粗糙质感。一张木头的大书桌,一直是我的愿望。可以在上面放上电脑,CD唱机,音箱,酒红布面灯罩的黑铁台灯,很多木头相框,叠成一堆一堆的CD,书和笔记本。包皮括铅笔,尺子,蜡笔,橡皮,茶杯,烟缸,香水,烛台,香薰炉,放水果的瓷碟……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兰花和仙人球。

墙上有几张木版画。是关于植物标本的。手工的笨拙线条,色彩涂得很饱满。下面有手写的英文,似乎是一段笔记,注明这种植物的出处和特性。我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收集起来,全部放在这里。

书架上的书已经堆满了。只好放在地板上。在IKEA买的棉布沙发,盖了一块刺绣的白色棉布,应该是当做桌布用的,铺在沙发上也一样好看。是精致的十字绣。这样出口到欧洲去的上好棉布,我在小集市上淘来,只花了20块钱。

我对家,一直充满激情。我会买一只昂贵的胡桃木衣橱,只为喜欢它被做旧的暗褐的颜色和橱上古典式样的铜扣。也一直有兴趣去布店挑选廉价的棉布,暗红底的杏黄碎花,红粉格子,薄荷绿上面的零散花瓣和枝叶……把棉布洗净,晒出太陽的芳香,然后熨平,铺在桌子上。不厌其烦。一次去百货公司,偶然看到在打折的日本碗,落叶黄上面是大朵大朵洁白的梨花和果实。碗的外面是灰蓝色,隐约有纹路。这样颓废的美。打折后依然很贵,于是买了两只。只用来喝汤,有时候煮莲子百合粥,亦或银耳红枣和绿豆汤。盛出来之后,食物变得更具意味。

房东来拿东西,看到我的房间,笑着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东西。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从上海迁徙到北京,宁愿舍弃所有的家具和电器。满满的箱子,装的都是这样的旧物。没有什么价值的物品。但一样也不舍得丢。因为都是这样精心地寻找到,然后留在身边。

我知道。有时那只是因为寂寞。

我在沙发上,用一块流苏羊毛披肩盖住腿。空气里有清凉,吹进来的大风。乖又开始睡觉。它摊开四肢,睡得像一个幼儿。我读《圣经》,随意翻开一页,然后往下阅读。翻看相册里的旧照片。又把头靠在放在沙发边上的绒毛熊堆里,闭上眼睛。

母亲在我离开回北京的时候,对我说,你应该有个家,结婚生子。她担心我独自在异乡,困顿脆弱。我笑笑,没有话说。我们要对一个人产生与之相对一生的愿望,多么的难。自私的男人太多,温暖的男人太少。我们无法在与人的关系里获得长久的安全,一向如此。而至于娱乐的激情,不谈也罢。那是青春期的乐趣,不是成年人的方式。在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有多么疲累。只想安静。

在越南的透蓝大海中,曾看到一些翠绿的岛屿。星罗棋布,彼此隔绝,各得其所。这些岛屿没有出口,也无法横渡。我们的家,是一个岛屿。我们的灵魂,在城市里,也始终是一个岛屿。这样孤独。这样各自苍翠和繁盛。

温暖安静的男人,干净的房间,有一条小狗,有窗帘被大风吹起的映满绿色树荫的露台。这样,失眠的时候,或者可以彼此拥抱。而我们能够儿女成群。但我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想象。他是透明的空气。在,而如同不在。他对我的生活来说,意义仅仅如此。只是幻觉中的蔷薇岛屿。

我没有对母亲说,只有经济不独立或害怕孤独的女人和男人,才会想用婚姻去改变生活,获得安全。而对我来说,那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我过得很好。因为我知道我要什么。我热爱大海一样的生活。有潮水,有平静,但是始终一往无前。大海的孤独,不会发出声音。

很多人爱过我们。我们离开他们。这是我们为之付出的代价。想来也是甘愿。没有人可以在生活里同时谋求自由和安全。那是不可能的。

凌晨四点的时候,花园树林里的鸟群开始嚣叫起来。清脆的声音,此起彼伏。天空是蒙着一层灰的郁蓝,然后逐渐地逐渐地清晰透亮起来。这样的时候,很像旅途中早起赶车,带着微微的睡意,听到身边的人声话语,似乎还在梦中,而新的一天的旅途,已经在眼前展开。走到露台上,看着下面沉寂的花园。远处马路上有汽车的声音,隐约地传过来。城市开始苏醒了。树林中,有一条白色的小狗慢慢地走过。不知道是谁家的。这么早出来散步。乖悄悄地走到我的身边,蹲在旁边。它也醒了。

大约40分钟左右的时间,天空的颜色一直在变化,好象被覆盖在蓝布之下的容器,布一点一点地被掀开,直到天色完全发亮。而天际,有一抹玫瑰红的天色,太陽还未出来。

这会是又一个炎热明亮的夏日。

天亮了。我也就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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