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芬散文,陈祖芬经典散文

发布时间:2017-02-28 17:47

陈祖芬,曾连续五次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及其他文学奖几十次,已出版个人作品集二十多种。其丈夫是著名学者刘梦溪。弟弟为著名围棋大师陈祖德。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陈祖芬经典散文,供大家欣赏。

陈祖芬散文,陈祖芬经典散文

陈祖芬散文_陈祖芬经典散文:爸爸

护士说,只有亲人才能使死者的眼睛合上。我抚着爸爸的上眼皮,爸爸的眼睛合上了。

这是年月日早上八点。在这以前爸爸大约已经有两周滴水不进,全靠输液维持生命。人,和此刻没什么两样。此刻他真的故去了,我反觉得他或许还活着。

我帮他合上的眼睛,刚才还是清纯的。快六十岁的人,眼睛如孩童一般,圆的,清的不知道保留,不知道躲闪。眼睛只会正着看人,眼角不留余光。只有一次,他头不动斜过左眼睛看我,使劲眨着、扭挤着眼睛,示意我警惕、镇静。那是年月的一天。我挺着九个月的肚子坐在上海老家的沙发上。只听一阵楼梯响,红卫兵押着爸爸回来了。爸爸右眼睛的周围,已经肿成一个大黑包。我明白,我家的劫难开始了。押解的红卫兵宣布我爸爸是美国特务。这时妈妈回家了,拿了一只新买的小奶锅,是为我那就要出生的婴儿准备的。红卫兵说我妈妈很可能也是特务。譬如买这只奶锅是想干什么的?

红卫兵开始抄我们家。爸爸已经数天不归,我们是有了准备的。我们把爸爸在各国的照片,全撕了。我最下不了手的,是爸爸在莎士比亚故居前照的那几张。莎士比亚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但是这种照片留下来,爸爸必然被认定和莎士比亚有什么单线联系。撕!

除了照片,再无其他。不仅没有“物证”,就连爸爸的思想,也没有残存一点美国的影响。爸爸是个国粹派。在美国留学几年回来,一样也不买,只带回一笔美元。美元都放在亲戚朋友保姆随意出的屋子里的一只不锁的抽屉里。不久就发现抽屉里的全部美元不辞而别。是谁拿的?爸爸不愿意把人往这方面想也不愿想这种事——不是因为觉得想也无用所以不去想,而是这件事本来就不在他的心上。

后来,当我已经有记忆力的时候,家境从来没有富裕过。亲友邻人的孩子凡对围棋表示出些许兴致的,爸爸一一来教教到把手头仅有的棋子棋盘送给对方,然后再买一副,然后再教一个,然后棋盘棋子又随学棋人而去。我大弟祖德每次赴日参加围棋赛日方常送他高级的棋盘棋子,他无一不上交给国家。祖德这个全国围棋冠军的家里便没有一副像样的、更没有一副“有常性”的围棋。有朋自各方来弈棋,一看棋子又没了,爸爸又去买一副不起眼的棋子,又铺开一张纸棋盘。

爸爸常说,钱是最不值钱的。爸爸存不住东西,连钱物带学问。常有学生来家请教,爸爸滔滔讲来,乐此不疲。至于我们姐弟三人从不很认字的时候开始,爸爸天天早上给我们讲解诗经、唐诗之类。我小弟在这方面最有悟性。他六岁时看到雪花飘飘,随口就是小诗一首窗外在下雪,屋内在吟诗。吟诗是何人,诗人陈祖言。”后来,我家这位唐代诗歌的传人与国家共命运,十五岁就高中毕业的他十年不沾书本——种地、筑路。直到国家恢复招收研究生,复旦大学中文系要招一名唐代文学的研究生。应考者纷纷大都是文科毕业生小弟中榜了。中榜者却没有读过文科,压根儿十年不得读书,考分偏比第二名多出二十多分。外人觉得大惊。

我知道唯祖言得到了爸爸的真传。

爸爸每天傍晚回家,我们姐弟三人近乎条件反射般一个个轮着站到他眼前,飞快地背诵他早上布置的我们其实不解其味的诗词,乃至整篇的《古文观止》、《史记》。我印象最深的是背《项羽本纪》和《滑稽列传》。前者因为是我们背《史记》的第一篇,因为觉得长;后者因为觉得好玩。

假期里,有时爸爸叫我们姐弟上公园去玩玩但回家时必须各人带首《十六字令》什么的。家中来客,客人走后,我们又被迫一人填一首《菩萨蛮》,写和客人的孩子玩的感受。星期天爸爸常常带上我们三人去看京剧。看到精彩处,爸爸的叫好声气盖全场。妈妈最怕京剧的开场锣鼓,她酷爱电影。爸爸晚饭后打开报纸,说一声有啥影戏看哦老上海管电影叫影戏?全家雀跃。爸爸一看外国电影,不多会儿就睡着了,常有次重量级的鼾声输出,直到电影散场,他很满意地回家了。

我从来没有见他读过外国文学,连西菜他都不吃。家里抽水马桶的水箱上,古文书籍如同手纸一样不可或缺。爸爸“积肥”他一向把上厕所叫做积肥)时,手不离卷。中国的文学和历史,给了他取之不尽的兴味,哪怕他活一千岁!

但是,我们的全盘国粹的爸爸无可幸免地成了“美国特务”。后来他在病床上,也一直在读古文。后来,他不大能说话了,右手的食指,总还在空中书写着毛笔字。

爸爸去世了,周岁只有五十九岁。

爸爸的眼睛,是我给他合上的。爸爸的嘴,张着再合不上。这使我难过极了。爸爸有话要说吧?爸爸最后要说的是什么呢他的遗言,在去世前两周就留下了第一我死了以后,你们不要跟着医院推死人的车走。人死了,什么都完了。随便医院把我扔哪儿好了。火葬场,不许去。骨灰不许要。不许为我费什么事。我生平就喜欢两件事文章和下棋。下棋,祖德继承了。文章,你们两个指祖言和我继承了。我没什么遗憾了。就是,如果我活着,可以帮你们做些家务事,经济上还可以补贴些你们……

这个“你们”恐怕首先指的是我。当时,两个大学毕业生组成的家庭,如果其中一方要月月给父母寄生活费,两人还要抚养一个孩子,相当拮据。当然也能活——大家不都这么活吗?我在爸爸遭劫的时候生的孩子,妈妈卖了大衣柜来贴补我。我还是没有钱顿顿吃个菜。当时我在文化馆上班。往往在上午的各种会议结束前假装上厕所,其实是溜到单位食堂买一只煎饼子之类,啃了,然后又表情正常地坐回到会场里。等会议结束别人都打饭回来时,说小陈你怎么不吃饭,我说吃过了。我不愿别人看我不吃菜同情我,更不愿别人由此又联想到我爸爸被关押……

爸爸的嘴终于没能合上。我想,他是在呼叫我们。他未必再有什么遗愿,社会是不允许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宏愿的。他落拓一生,做诗填词题对联编谜语,有出典有幽默,家中常有“食客”数人,才子若干。都是同事朋友,只从来没有学校领导级人物。于是从一所学校又一所学校被贬,竟至到了一所县里的中学。而一再被贬,倒也没有听见过他的怨言。总是常有他的同事到我家来,总是常有他的学生到我家来。明明当个大学教授绰绰有余,爸爸教县中学照样津津乐道。来兴致时,和同事朋友们可打上一夜乒乓球。记得爸爸有一次干脆脱了鞋袜光着脚大打。他的直拍抽球是很具威慑力量的。有时他和两个儿子一起到上海的乒乓房打半天,三雄鼎立,各有胜负。偶尔兴来说去襄阳公园。我们一家五人,走进公园不到二十来米,爸爸说兴尽了,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吧。爸爸活得洒脱。每年夏天即将来临之际,他总是我们看到的上海大街上第一个穿短裤的人。而且总是纯白的短裤。爸爸在家洗澡从来不关卫生间的门,他说此乃开门整风。

从世纪年代的整风到年代的“文革”,爸爸没有不挨整的。一个群众关系极好而不会和领导“理顺关系”的人,只能挨整复挨整。纵然才学过人,偏偏不事权势。知识没有力量,才智任人宰割。爸爸被红卫兵关起来以后,被打被假活埋,被逼迫通宵达旦地拉板车,被告知出校门修鞋也不能摘去身上挂的黑帮牌。

爸爸被红卫兵押走后,有一天,我正午睡,只听爸爸在喊我。我不知是梦是真,跑到窗前一看,是爸爸!爸爸回家了!爸爸一身褴褛,揣着一块折叠起的黑帮牌。他说,红卫兵放他回家住一夜,叫他找一些围棋书带给他们。当晚我发疯似地找棋书。我正在坐月子。跑到窗口书架前乱翻。窗开着,风直冲我吹来。我知道月子里不能这么吹风。但我近乎半疯。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想关窗只想找书,找更多的棋书,去送给迫害我爸爸的人。

爸爸还是爸爸,只讲了关押时的几件事,不无幽默地、画外音似地说爸爸排解得开”

从爸爸上次被押走后,我一直哭。妈妈说,你就要生了,你这么哭,对孩子不好。我顾不上,我顾不上!我心里已全无孩子,只有爸爸!完全不看重生孩子这件事了所以连生孩子时的痛都感觉迟钝了。月子里,妈妈说我老哭眼睛要哭坏的。我还是哭。哭坏就哭坏!这次爸爸回家了,讲了假活埋什么的,我倒反而没有眼泪。爸爸把所有的劫难都淡化了,还带上淡淡的幽默。这次劫难,是横扫幽默。这个运动,是不让人活得洒脱的。回想起来爸爸的癌症,从红卫兵半夜把他拉出去挖坑活埋的时候,就埋下了。

我没有办法使爸爸张着的嘴合上。护士们就开始给爸爸换上干净的白衣。护士都对爸爸好因为爸爸太为别人着想了。爸爸去世前一两个月,已经不能从病床上坐起来了,都是我们扶他起来,搬他起来的。有时我们倒班的间隙,他不巧要上厕所。护士们一再和他说过,要打铃叫她们。护士也一再和我说,你叫陈老师别客气,这是我们的工作。他摔了可怎么办?有些病人大事小事打铃找我们陈老师从来不打铃,这样的病人真没见过!但爸爸还是不打铃。一个自己坐不起来的人,居然能硬撑着站起来,硬撑到厕所!极壮实的人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和一身飘忽的病号衣。

去世前两周开始他每讲几个字,就要费好大的劲。我们往往只能根据他的口形来猜测意思。往往猜到他说的就是这两个回去”他老觉得把我们都拖累了。他宁可一个人在医院受罪。明知日子无多了谁不想多见见亲人!可他天天撵我们。有时我从他的表情看出他真是火了——如果我还不走的话。

我在爸爸病床前,七个月了。单位里一再来信来电催我回京。我就是不回。我知道我已经被大会批评了。可以批评我,可以处分我,可就是不回京!我想,只要不被开除,其他怎么都行。我因为爸爸的事,自知低人一等。加上体内有爸爸的遗传因子,离权势者远而敬或不敬之十多年后我在东京算一卦,第一句便是见禄隔前溪。我和爸爸一样,太不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了。所以一任十二道金牌来催我回京我是全不在乎。爸爸一身才学,无穷智慧,尚且如此!我只盼望自己能退休,最好三十岁就能退休。拿一些退休工资聊以糊口,再不上班了!爸爸兢兢业业教学,他的报酬是整,是关,是癌症。我是什么都不想干了,只想把自己缩在家里,去爱我的亲人们。

我洒脱的结果是十年冷遇、十年荒芜。爸爸洒脱的结果是完全不谙中国的政治,终被政治吞吃了。

在年的初春爸爸早已住进医院了。祖德回上海看爸爸。爸爸担心自己的病情会影响祖德月在成都的全国围棋比赛。爸爸平素糊涂这次用尽力气打起精神和祖德说等今年秋天曰本围棋代表团来,你陪他们到上海时,我们再好好聊聊。祖德从医院回到家里说,爸爸真是糊涂,他哪里能拖到月啊!祖德离沪回京后,爸爸说我真怕呀!我就怕祖德在上海时我会出毛病,影响他的全国比赛。现在好了,我不怕了。我死后绝不要告诉祖德。等他比赛结束后再告诉他。

月,祖德在成都又一次夺得全国冠军。可惜赶不上告诉爸爸了。爸爸就在全国围棋赛结束前夕去世了。

爸爸去世后穿上了妈妈为他新买的毛衣。爸爸生前,早就没有一件毛衣。只一件儿子穿过的上面印着“一少体”字样的天蓝色球衣。以爸爸之洒脱,毫不在乎五六十岁年龄和“一少体”之间的反差。他少送两副围棋子,也就可以买件毛衣的。他只是所求无多。只要少一些整风之类,他本也可开口诗文地活得成仙了一般。

我望着爸爸的遗体。我想,如果科学再发达,根据物质不灭定律,可以使时光倒回去看见自己已故的亲人们,或许又能看见爸爸,或许爸爸的物质又可以重新聚合起来形成爸爸?我这个想法一经产生,越想越觉着可能。以后在半年一年的时间里,一直企盼着爸爸在我眼前显现,倒也屡屡显现了,好多年后还屡屡显现,不过是在梦中。最常见的,是爸爸病得很重,病了好久了,而我一直没去看他,我怎么可以不去爸爸身边哪?!我这个难过,这个自责啊!可能我实在觉得爸爸一生得到的太少了,我就一直有一种自责的潜意识。这种自责意识,或许也是父亲的真传?

年月日,这一天结束了。爸爸从这个难得洒脱的人世中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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