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里歌唱的荆棘鸟
静静的午后,站在洒满阳光的窗前,思绪跟着蓝天上轻盈的白云一起游离。心里有一只荆棘鸟在尖刺上扑棱挣扎,滴落的鲜血盛开成一朵嫣红的玫瑰……
一、走吧,好好活着!
已经拖堂两分钟了,我抄起讲台上的教本匆匆地离开教室。
“喔!嘘!……”将要走过楼梯的转角,听见走廊上发出一阵哄叫。我放慢了脚步,看见两个男生不停地挥动着双臂,朝着玻璃幕墙上追赶着一只小鸟。那鸟奋力地煽动着翅膀,在玻璃幕墙上不停地飞撞,就像一只逆流的小船在激流中艰苦地搏击。可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是徒劳,撞得玻璃砰砰直响,翎毛乱飞。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也许是吓了,也许是累了,我竟然毫不费劲就把鸟儿抓在了手心,软软的,暖暖的,褐色的羽毛从指缝里露出来。鸟儿双脚不停地扑腾着,锋利的爪子在我手腕上划出了道道白痕。我们对视了数秒,那祈求和无助的眼神像一把利剑刺在了心间,一股怜悯像电流一样瞬间过遍了我的全身。鸟儿啊,我怎么会伤害你呢,我是为你担心呀!我走到过道尽头,扬起手臂轻轻松开手指,小鸟从我的手心飞了出去。在近处的柳树上盘旋了一圈,想落在树枝上,可瞬间又振翅而起,向山的那边飞去,一直飞出了我的视线。
鸟儿已经看不见了影子,可它那双如一汪清泉的眼睛总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这种眼神似乎早就存留在心里了。此时,我想起了已逝的丈母娘,她曾用这样的眼神望过我。
淳朴勤劳的丈母娘在子女一个个离开她,到繁华的都市生活的的时候,不幸得了重病,带着伤痛来到我家一边治病一边静养。妻子每天为她熬药擦身,带她去医院拔罐针灸,可无情的病魔还是在老人身上肆虐。
那天狂风大作,落叶和纸片疲倦地在打着旋,暴雨犹如从天上倾倒下来。我和妻匆匆赶回家中,推开半掩的房门,床上没有老人的身影,找遍了楼上楼下也还不见。大雨从窗户吹打进来,墨绿的窗帘随风乱舞。我赶忙关上窗户,在随手拉上窗帘的一瞬,看见了老人吃力地站在马路对面,花伞被风雨摧残得变了形,老人的双脚好像快被从地面上拔起,整个人在风雨中摇摆不定。我和妻像失了魂一样冲出了家门,雨水已经在路面上汇聚成河,我心疼地站在老人面前,不停地说着,妈!吓坏了吧!老人静静地望着我,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疲惫,那种眼神像一把尖锐的刻刀在我的心头划下了永久的痕,许多年以后还露着那鲜红的外翻的新肉。老人怕我们嗔怪,歉疚地说,是去医院针灸回来搭错了公交车。我撑着雨伞,妻搀扶着,老人用力吸了一口气,说:“走吧,好好活着!”
数年过去,物是人非,老人已经离我们远去。半夜醒来,在昏黄的余光里,我的思绪被无限拉长放大。那奋力远飞的小鸟,那风中战栗的老人,他们如风样慢慢地滑进我的心门。此时,我喃喃自语:走吧,好好活着!
二、到另一个世界去飞翔吧!
小时候,望着天空自由飞翔的鸟儿,就遐想自己能像它们一样飞在蓝天上。
在峰峦包围的山村里,除了泥巴石头,鸟儿虫儿就是最好的伙伴了。拿着用树丫和车胎皮做了一个皮弹弓,咔叽布衣服的口袋里装满了河滩里捡的小石子,整天追着鸟儿跑遍村头村尾。鸟儿是很难打下来的,毕竟没有鸟儿敏捷,倒是经常遭来一些骂声。不长眼睛的小石子没有跟着鸟去,而是中了邪似地打在窗户的玻璃上,或落在屋瓦上沿着瓦脊慢悠悠地滚下来。那清脆的声音像一曲美妙的“钢琴曲”,这声音让你惊慌失措,趴在柴垛地底下不敢出声。等难听的谩骂声消失在巷尾的时候,才敢悄悄冒出头来。再抬头看看茂密的树枝上,鸟儿又在枝间雀跃不已了。
乡村里毕竟鸟儿多,是极易逮住一两只小鸟的。暑假是漫长而疯狂的,邻居几个伙伴趁着大人午休溜出了家门,像一只只欢快的鸭子向河里冲去。水声和欢叫声柔和在一起,演奏出了一曲经典的童谣。当我从河水里冲上沙滩的时候,一只鸟儿就站在沙地里傻傻地望着我。我一下扑了上去,死死地把鸟儿抱在了胸前。“我抓到了一只鸟!”刚叫了一声,河里就跳出了几个赤身的小伙伴。“那嘴怎么红的!”“给我看看!”“是一只水鸟吧!”“大概是学飞从树上掉下来的?”大伙儿围得我透不过气来,五六只手抚摸在鸟的身上。这是一只如翠鸟一样的鸟,羽毛蓝黑相间,粉色的喙长长的,高傲的头颅永远抬着,目光坚定而迥然。伙伴们都喜欢这只鸟,看着他们羡慕的眼神,只好商议大家一起照顾这只可爱的家伙。
玩罢回家,我们缠着会竹篾活的堂哥做了一只鸟笼,一散学就围在鸟笼四周一起看鸟。看够了就一窝蜂似的跑到河里捉鱼喂它,鸟儿如此寂寞而又热闹地过了几日。礼拜六的时候,我们上山砍柴也把它带着,像宝贝一样轻抚着,一会儿捉虫给它吃,一会儿给它喂水。柴火砍好了也不急于回家,而是把它放在小溪里洗澡。因为不知谁说了一句,水鸟要经常让它在水里的生活的。等我们玩过了,这只鸟已经奄奄一息了,高傲的头颅低垂着,眼睛绝望地望着我们。在它停止呼吸的瞬间,我们大伙儿都哭了。由于我们的懵懂无知,由于我们放纵滥爱,让这只精灵在怨恨中离开这个世界。堂哥说,把它做个坟墓吧!我们选择了一个洒满阳光的坡地,用柴刀扒了一个坑,把这只给我带来欢乐,又带来忧伤的鸟儿掩埋了。大伙儿找了一块石片,用刀锋刻上:鸟儿,到另一个世界去飞翔吧!
虽然离开老家多年了,但是那山还在心里绿着,那水还在心里流着,儿时的嬉闹还在时有时无地闪现着。也许鸟儿的坟墓上早已经长满了青草灌木,可我听见了它在另一个世界动情地歌唱!
三、鸟要归林呀!
跟鸟儿是有些情缘,但我从没有想过要养鸟。养鸟是要闲情逸致的,那是一件两情相悦的事。
可我养过一次鸟,养的是一只画眉。想起来有些薄凉的眷恋,又有些温暖的伤感。
在一次酒桌上,我和做生意的连襟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从中国的秦始皇讲到美国的克林顿,从老家的绿茶讲到当今的养儿育女……意识流在酒精的簇拥下肆意横溢,不知怎么说到了郑燮的《养鸟之道》:“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鸟之有道耳……”
连襟听我说养鸟,一下精神大作,笑着说:“你要养鸟?我的朋友正有只鸟,不想养了!哪个时候提来给你?”我以为是酒中笑谈,当时没有在意,可第三天连襟真的提着鸟笼进家了。慌乱中不好推脱,询问了一下吃点什么,有什么讲究没有。连襟大大咧咧地说:“好养!卖点小鸡的饲料喂养就可以了,水是不能断的。时间长了,熟悉了就会叫了。”
鸟笼上用一块青布罩着的,我迫不及待地掀起一角,一只画眉惊恐地望着我,不停地跳上跳下。我连忙盖上了布,它才安稳了一些。提着鸟笼上了三楼的阳台,把它挂在晾衣竹竿的一头。我把青布一掀,画眉不停地在那狭小的笼里飞上飞下,撞得鸟毛都掉了下来。我有些心疼又有点无奈,把这样一只精灵囚在笼里,一种罪孽感油在心里慢慢滋长。我本想放飞于它,可转念一想:在笼中生活了这么久,放到外面能适应吗?我犹豫不决,只好不停地添水喂食。不出多日,我们渐渐熟悉了,我在书房里的时候,时常听见它清脆悦耳的叫声。沉重的心才慢慢欣悦起来,它看见我也不再如原先那样矜持和恐惧了。日后,我总是恋着它,哪天没有听见它的叫声必担心忧虑。哪天听到它多叫了几声,就会对家人说,你听,它叫了。真好听!
生活的忙碌冲淡了养鸟的闲情逸致,于是就叫退休的父亲把画眉提回乡下去养。知道父亲不是一个爱花喜鸟的人,只是减轻我的惦念,让画眉有一个好的去处。每次父亲来我这里,便先问一声:那鸟好养吗?叫不叫呀?父亲不喜不忧地说:“叫的!”再后来,问父亲。父亲静静地说:“晚上忘记提进家,被邻居家的猫吃了?”我对父亲这样的回答一直很不满意,怎么会被猫吃了呢?当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吗?这个疑惑直到过年回家才解开,母亲笑着说:“那鸟被你父亲放了!”我着急了:“养了这么些日子,怎么舍得把它放了呢?”“你父亲说,那鸟老了。落叶归根,鸟老了也要让它归林呀!”听着这话,我不禁泪潸潸了……
此时,我又想到了郑燮的《养鸟之道》。不应该把鸟关在笼子里养,老家山清水秀,树木葱郁,怎不是鸟的乐园?每天早晨,从睡梦中刚醒来,还在被褥里翻来覆去时,就可以听到一片鸟叫声。在端起茶杯闻着清香时,看到鸟儿在枝头飞来飞去,享受着这不是一笼一鸟的乐趣可以相比的惬意。
人生的乐趣何不在于此?天地是园林,江河是水池,各自顺着自己的天性自由地生活,享受着最大的快乐。这样做,比起那些用笼养鸟来,是显得多么博大和仁慈啊!
四、伤害别人也在伤害自己!
凌晨,被一阵清脆的鸟叫声惊醒。这喧闹的城市,怎会有天籁之声呢?很是诧异!于是撂开窗帘,顺着鸟叫的声音望去。原来是一只画眉鸟,孤独地站在对面快完工的大楼的脚手架上。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这里是几座连绵的小山,山上松树葱郁,翠竹如海,是鸟类绝妙的栖息地。后来,开发商把这里推平做起小县城最火热的房地产生意。于是学校、政务新区等大楼在这里拨地而起!我也在这里买了一块地皮盖了房子。
刚来这里见过这只鸟,每天清晨和傍晚都会停在电线杆上鸣叫,叫声时而清脆,时而浑厚,时而欢快,时而凄惨,这魂牵梦绕的叫声让人心灵颤栗。我曾走近观望,红羽黄嘴,眉白上翘,眼睛大而清澈明亮。望着孤零零的画眉鸟我曾想:可能这里曾是她的家。房子盖好了,在我工作、生活之余也多次见过这只鸟,依旧是站在电线杆上鸣叫。有时没有见着,就有一种依念和丝丝悲凉生于心尖,失落极了。
五年过去了,这里已经成为繁华的闹市了。似曾熟识的画眉鸟又在此停留。是什么还如此让她挂念?物?情?我很困惑,我有些不安,我无法走近她的心灵!听着鸟叫声,面对着高楼,忽然一篇篇文章跳入了我的脑海:英国首都西部有一片300平方英里的空闲土地。为了缓解城市住房压力,当地政府计划在这里建造两万间房屋。但就在开工前不久,市政府突然宣布,取消所有建房计划,他们的回答是:在开发前,发现这个区域里,分布着大量的石楠树和其他植物,森林白雀和夜莺等多种鸟类在这里筑巢生活。为了不破坏小鸟儿们的生活环境,为鸟让路。无独有偶,新西兰矿工在采煤矿中发现了一种稀有蜗牛。他们立即停止工作,为了不打扰这些蜗牛,索里德公司绕开蜗牛生存地,选择另一方向掘进,竟耽误了19个月工期,增支897万美元。还有,韩国首尔市拆除市内两栋公寓大楼,只是为了一棵已在这里生长840年的银杏树……
“啾啾……”画眉鸟的叫声拉回了我的思绪。站在窗边,我感叹这只画眉鸟没有石楠、蜗牛、银杏他们幸运了。本该在绿枝上欢叫的她只能很不协调地站在高楼的脚手架上,或许怀念亲人,或许思念故土,或许怨恨我们……
是的,一直以来,我们从来没有把一群鸟,几只小小的蜗牛和一棵老树上升到生命的高度,来把它们和人类相提并论,加以尊重。我们喜欢肆无忌惮地冒犯“别人”,伤害“别人”的生命。在这种无知的冒犯与伤害中,我们自己也会伤痕累累的!
“圣人无梦”,但是我却在白日里做梦,梦见那些鸟的那些事。安静的阳光里,秋天的梧桐叶没有歌唱,只轻轻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荆棘鸟飞到我的心里,唱完那销魂的歌,又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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