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散文精选三篇
何其芳其诗收入与卞之琳、李广田合集的《汉园集》。散文集《画梦录》以绚丽的文采表现象征的诗意,创造出独立的抒情散文体,因而获1936年《大公报》的文艺奖金。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何其芳散文精选三篇,供大家欣赏。
何其芳散文精选一:老人
我想起了几个老人:
首先出现在我的记忆里的是外祖母家的一个老仆。我幼时常寄居在外祖母家里。那是一个巨大的古宅,在苍色的山岩的脚下。宅后一片竹林,鞭子似的多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下来。下面一个遮满浮萍的废井,已成了青蛙们最好的隐居地方。我怯惧那僻静而又感到一种吸引,因为在那几乎没有人迹的草径间蝴蝶的彩翅翻飞着,而且有着别处罕见的红色和绿色的晴蜓。我自己也就和那些无人注意的草木一样静静地生长。这巨大的古宅仅有四个主人:外祖母是很老了;外祖父更常在病中;大的舅舅在县城的中学里;只比我长两岁的第二个舅舅却喜欢跑出门去的一些野孩子玩。我怎样消磨我的光陰呢?那些锁闭着的院子,那些储藏东西的楼。和那宅后,都是很少去的。那些有着镂成图案的窗户的屋子里又充满了陰影。而且有一次,外祖母打开了她多年不用的桌上的梳妆匣,竟发现一条小小的蛇蟠曲在那里面,使我再不敢在屋子里翻弄什么东西。我常常独自游戏在那堂屋门外的阶前。那是一个长长的阶,有着石栏杆,有着黑漆的木凳。站在那里仰起头来便望见三个高悬着的巨大的匾。在那镂空作龙形的边缘,麻雀找着了理想的家,因此间或会从半空掉下一根枯草,一匹羽毛。
但现在这些都成为我记忆里的那个老仆出现的背景。我看见他拿着一把点燃的香从长阶的左端走过来,跨过那两尺多高的专和小孩的腿为难的门坎走进堂屋去,在所有的神龛前的香炉中插上一炷香,然后虔敬地敲响了那圆圆的碗形的铜罄。一种清越的银样的声音颤抖着,飘散着,最后消失在这古宅的寂寞里。
这是他清晨和黄昏的一件工作。
他是一个聋子。人们向他说话总是大声地嚷着。他的听觉有时也还能抓住几个简单的字音,于是他便微笑了,点着头,满意于自己的领悟或猜度。他自己是几乎不说话的,只是有时为着什么事情报告主人,他也大声地嚷着,而且微笑地打着手势。他自己有多大的年纪呢,他是什么时候到这古宅里来的呢,无人提起而我也不曾问过。他的白发说出他的年老。他那种繁多然而做得很熟练的日常工作说出他久已是这家宅的仆人。
我不知怎样举出他那些日常工作,我在这里列一个长长的表吗,还是随便叙述几件呢。除了早晚烧香而外,每天我们起来看见那些石板铺成的院子象早晨一样袒露着它们的清洁,那完全由于他和一只扫帚的劳动。在厨房里他分得了许多零碎事做,而又独自管理一个为豢养肥猪而设的锅灶。每天早晨他带着一群鸭子出去,牧放在溪流间,到了黄昏他又带着这小队伍回来。他又常常弯着腰在菜地里。我们在席间吃着他手种的菜蔬。并且,当我们走出大门外去散步,我们看见了向日葵高擎着金黄色的大花朵,种着萝卜的菜地里浮着一片淡紫色和白色的小十字花。
向日葵花是骄傲的,快乐的;萝卜花却那样谦卑。我曾经多么欢喜那大门外的草地啊,古柏树象一个巨人,蓖麻树张着星鱼形的大叶子,还有那披着长发的万年青。但现在这些都成为对于那个勤劳的老人唱出的一种合奏的颂歌。
他在外祖母家当了多少年的仆人呢,是什么时候离开了那古宅呢,我都不能确切地说出。只是当我在另一个环境里消磨我的光陰,听说有一天他突然晕倒在厨房里的锅灶边。苏醒后便自己回家去了。人们这时才想到他的衰老。过了一些日子听说他又回到了那古宅里,照旧做着那些种类繁多的工作。之后,不知是又发生了一次晕倒呢还是旁的缘故,他又自己回家去了,永远地离开那古宅了。
我在寨上。我生长在冰冷的坚硬的石头间。
大人们更向一个十岁的孩子要求着三十岁的成人的拘束。
但一个老实规矩的孩子有时也会露出顽皮的倾向,犹如成人们有时为了寂寞,会做出一些无聊的甚至损害他人的举动。我就在这种情形下间或捉弄寨上的那个看门人。
他是一个容易发脾气的老人,下巴长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脑后垂着一个小发辫。他已在我们寨上看了好几年的门了。在门洞的旁边他有着一间小屋。他轮流地在各家吃一天饭,但当地方上比较安静,有许多家已搬回住宅去的时候,他就每月到那几家去领取几升米,自己炊食。不知由于生性褊急还是人间的贫穷和辛苦使他暴躁,总之他在我的记忆里出现的时候大半是带着怒容坐在寨门前的矮木凳上,嘴里咕噜着,而且用他那长长的烟袋下面的铁的部分敲打着石板铺成的街道。
那己变成黄色的水竹烟袋又是他的手杖,上面装着一个铜的嘴子,下面是一个铁的烟斗。它也就是有时我和他结恨的原因。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常把它藏匿起来,害他到处寻找。
有一次我给自己做一个名叫水槍的玩具。那是用一截底下留有竹节并穿有小孔的竹筒和一只在头上缠裹许多层布的筷子做成的,可以吸进一大杯水,而且压出的时候可以射到很远的地方。己记不清这个武器是否触犯了他,总之,他告诉了我的祖父。我得到的惩罚是两个凿栗,几句叱责,同时这个武器也被祖父夺去,越过城墙,被掷到岩脚下去了。
他后来常从事于一种业余工作:坐在一个特制的木架上,用黄色的稻草和竹麻织着草鞋。在这山路崎岖的乡下,这种简陋然而方便的鞋几乎可以在每个劳动者的脚上见到。他最初的出品是很拙劣的,但渐渐地进步了,他就以三个铜元一双的价格卖给出入于寨中的轿夫,工匠,或者仆人。
我现在仿佛就看见他坐在那样一个木架上。工作使他显得和气一点了。于是在我的想象里出现了另外一个老人,居住在一条大路旁边的茅草屋里,成天织着草鞋,卖给各种职业的过路人。他一生足迹不出十里,而那些他手织成的草鞋却走了许多地方,遭遇了许多奇事。
我什么时候来开始写这个“草鞋奇遇记”呢。
黄昏了。夜色象一朵花那样柔和地合拢来。我们坐在寨门外的石阶上。远山渐渐从眼前消失了。蝙蝠在我们头上飞着。我们刚从一次寨脚下的漫游回来。我们曾穿过那地上散着松针和松球的树林,经过几家农民的茅草屋,经过麦田和开着花的豌豆地,绕着我们的寨所盘据的小山走了一个大圈子,才带着疲倦爬上这数十级的蜿蜒的石阶,在寨门口坐下来休息。
我,我的祖父,和一个间或到我家来玩几天的老人。
他正在用宏亮的语声和手势描摹着一匹马。仿佛我们面前就站立着一匹棕黄色的高大的马,举起有长的鬣毛的颈子在萧萧长鸣。他有着许多关于马的知识:他善于骑驭,辨别,并医治。
他是一个武秀才。我曾从他听到从前武考的情形:如何舞着大刀,如何举起石磴,如何骑在马背上,奔驰着,突然转身来向靶子射出三枝箭。当他说到射箭的时候,总是用力地弯起两手臂来作一手执弓一手拉弦的姿势。
我也曾从他听到一些关于武士的传说。在某处的一个古庙里,他说,曾住过一位以棍术著名的老和尚;他教着许多徒弟,有一天,他背上背一个瓦罐,站在墙边。叫他的弟子们围攻他,只要有谁用那长长的木棍敲响了瓦罐他就认输。结果呢,不用说老和尚是不会输的。
他自己也很老了,却有着一种不应为老人所有的宏亮的语声,而且那样喜欢谈着与武艺有关的事物。但我那时是一个孩子,不知人间有许多不平,许多不幸,对于他那些叙述仅仅当作故事倾听,并不曾幻想将来要装扮着一个游侠骑士,走到外面界去。我倒更热切地听着关于山那边的情形。他曾到很远的地方去贩卖过马。山的那边,那与白云相接并吞没了落日的远山的那边,到底是一些什么地方呢,到底有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和事物呢,每当我坐在寨门外凝望的时候,便独自猜想。那个老人的叙述并不能给我以明确的观念和满足。渐渐地他来得稀疏了。大概又过了几年吧,听说他已走入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人的生命是短促的。
最后我看见自己是一个老人了,孤独地,平静地,象一颗冬天的树隐遁在乡间。我研究着植物学或者园艺学。我和那些谦卑的菜蔬,那些高大的果树,那些开着美丽的花的草木一块儿生活着。我和它们一样顺从着自然的季候。常在我手中的是锄头,借着它我亲密地接近泥土。或者我还要在有陽光的檐下养一桶蜜蜂。人生太苦了。让我们在茶里放一点糖吧。在睡眠减少的长长的夜里,在荧荧的油灯下,我迟缓地,详细地回忆着而且写着我自己的一生的故事……
但我从沉思里惊醒了。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梦啊。在成年和老年之间还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我将用什么来填满呢?应该不是梦而是严肃的工作。
何其芳散文精选二:树阴下的默想
我和我的朋友坐在树陰下。六月的黄金色的陽光照耀着。在我们眼前,在苍翠的山岩和一片有灰瓦屋顶的屋舍之间,流着浩浩荡荡东去的扬子江。我们居高临下。这地方从前叫西山,但自从有了一点人工的装饰,一个运动场,一些花木和假山石和铺道,便成了公园。而且在这凉风时至的岩边有了茶座。
我们就坐在茶座间。一颗枝叶四出的巨大的常绿树荫蔽着。这种有椭圆形叶子的乔木在我们家乡名黄桷树,常生长在岩边岭上,给行路人休憩时以清凉。当我留滞在沙漠似的北方我是多么想念它啊,我以不知道它在植物学上的名字深为遗憾,直到在一本地理书上读到描写我们家乡的文字,在土壤肥沃之后接上一句榕陰四垂,才猜想它一定是那生长在热带的榕树的变种。
现在我就坐在它的树陰下。
而且身边是我常常想念的别了四五年的朋友。
我将怎样称呼我这位朋友呢?我曾在诗中说他常有温和的沉默。有人称他为一个高洁的人。高洁是一个寒冷的形容词,然而他,就对于我而言,是第一个影响到我的生活的朋友。他使我由褊急,孤傲和对于人类的不信任变得比较宽大,比较有同情。就他自己而言,他虽不怎样写诗却是一个诗人。当我和他同在一个北方古城中的会馆里度着许多寂寞的日子,我们是十分亲近;当我们分别后,各自在一边受着苦难,他和肺病斗争而我和孤独,和人间的寒冷,最后开始和不合理的社会斗争,我仍是常常想念他。他是一个非时间和生活上的疏远所能隔绝的朋友。
这次我回到乡下的家里去过完了十三天假日,又到县城里来冒着暑热,等着船。又等了三天的船。正当我十分厌烦的时候,他坐着帆船从他那闭塞的不通邮讯的乡下到县城里来了。
但我们只有着很短促的时间。今天夜里我就将睡在一只船上,明天清晨我就将离开我的家乡。我的旅程的终点是在辽远的山东半岛的一个小县里。我将完全独自地带着热情和勇敢到那陌生地方去,象一个被放逐的人。
我们说了很多的话,随后是片刻沉默。就在这片刻沉默里,许多记忆,许多感想在我心里浮了起来。
北方的冬天。已经飘飞过雪了。一种奇异的悒郁渴望。那每当我在一个环境里住得稍稍熟习后便欲有新的迁移的渴望。又不可抵御地折磨着我。我写信给我的同乡,说想搬到他们所住的那个会馆里去。回信来了:“等几天再搬来吧,我们现在过着贫穷的日子。”那会馆里几乎全是一些到北方来上学的年轻人,常常因家里的钱寄到得太迟而受窘迫。但我还是搬去了,因为我已不可忍耐地厌倦了那有着熊熊的炉火的大学寄宿舍,和那辉煌的图书馆,和那些放散着死亡的芬芳的书籍。
搬到会馆后我的屋子里没有生炉火,冷得象冰窖。每天餐桌上是一大盆粗菜豆腐,—碗咸菜和一锅米饭。然而我感到一种新鲜的欢欣。
因为我们过着一种和谐的生活。而我那常有温和的沉默的朋友那时候更常有着温和的微笑。在积雪的日子,我往往独自跑出去享受寂寞,回来便坐着写诗。那是一些很幼稚的歌唱,但全靠那位朋友读后的意见和暗示我才自己明白。所以他又是第一个影响到我的写作的朋友。他使我的写作由浮夸,庸俗和浅薄可笑的感伤变成比较亲切,比较有希望。他自己是不常写作的。但有一次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册手抄本给我看,上面写满了用小诗形式记下来的诗的语言,象一些透明的露珠那样使我不能忘记。到现在我还能背诵出其中的一些:
寂寞的秋
猫儿绕着我的脚前脚后
吹去爬到我书上的虫儿
使它做一个跳岩的梦
迟晚的北方的春天终于来了,或者说已是初夏,因为在那古城里这两个季节是分不清的。每个院子里的槐树已张开了它的伞。他的窗前已牵满了爬山虎的绿叶。我常常坐在他的屋子里闲谈,或者谛视着在那窗纱上抽动着灰色的腿的壁虎。他呢,他望着屋檐下的去年的旧蜂窝想念他的昔日。我们都感到最好以工作来排遣寂寞了。于是我们自己印一种小刊物来督促我们写作。
这小刊物印行了三期便没有继续,因为我被折磨于一种生活上的纠纷。一种燃烧着自己的热情,再也不能安静地提起笔来写一点什么。
那郁热的多雨的夏季啊,我第一次背起了爱情的十字架。
我常以我那位朋友的屋子为我的烦忧的托庇所,因为在那里我可以找到平静、友谊和莫逆于心的谈话。有时我们一同缓步在那些曲折的多尘的小胡同里,或者在那开着马缨花的长街上。
一个晚上我们又走进了一个常去的荒凉的园子里。隔着暗暗的湖水,我们停下来遥望对岸的树林。我突然想起了家乡。而他也谈起他将来愿意回到乡下住着,常常坐在屋侧的池塘边的树陰下钓鱼,并且希望那时乡下的交通比较方便,邮差从池塘边走过,时常把远方的信亲交在他手里。
不久他就离开了那个古城,回到混乱的文化落后的家乡去寻找职业。没有发现适宜的工作却发现了肺病。他吐血了。这个悲哀的消息给我带来惊讶,忧虑,我想起了他瘦弱的身体,困难的家庭状况和家乡的那种折磨人的社会环境。
全靠他自己,他和那可怕的疾病斗争了四五年还是坚强地活着。在这中间他还断续地以劳力去换取一种极简单的生活。
在一封信里他写着:“我宁愿挑葱卖蒜,不和那些人往来。”那些人是什么人呢?不待推测,我就想到那是充满各地的闭着眼向社会的上层爬的人们。后来他又寄一些新的小诗给我,当我读到其中的这样一首:
我愿是一个拣水雀儿
在秋天的田坎上
啄雨后的露珠
我起了许多感触。我联想到一位古代的愤世者的话:“世间无一可食,亦无一可言。”
现在我们见面了。他更加瘦弱而我则带着风尘之色。让我们为着想起了那些已经消逝的岁月再沉默一会儿吧,那些寂寞的使人老的岁月。
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很年轻的人了,却又怀抱着一种很年轻的感觉:仍然不关心我的归宿将在何处,仍然不依恋我的乡土。未必有什么新大陆在遥遥地期待我,但我却甘愿冒着风涛,带着渴望,独自在无涯的海上航行。
是什么在驱策着我?是什么使我在稍稍安定的生活里便感到十分悒郁?
对于明天我又将离开的乡土,这有着我的家,我的朋友和我的童年的乡土,我真是冷淡得如一个路人吗,我责问着自己。我不自禁地想起一片可哀的景象:干旱的土地;焦枯得象被火烧过的稻禾;默默地弯着腰,流着汗,在田野里劳作的农夫农妇。
这在地理书上被称为肥沃的山之国,很久很久以来便已为饥饿、贫穷、暴力和死亡所统治了。无声地统治,无声地倾向灭亡。
或许这就是驱使我甘愿在外面流离的原因吧。
是啊,在树陰下,在望着那浩浩荡荡的东去的扬子江的时候,我幻想它是渴望地愤怒地奔向自由的国土,又幻想它在呜咽。
何其芳散文精选三:哀歌
象多雾地带的女子的歌声,她歌唱一个充满了哀愁和爱情的古传说,说着一位公主的不幸,被她父亲禁闭在塔里,因为有了爱情。阿德荔茵或者色尔薇。奥蕾丽亚或者萝拉。法兰西女子的名字是柔弱而悦耳的,使人想起纤长的身段,纤长的手指。西班牙女子的名字呢:闪耀的,神秘的,有黑圈的大眼睛。我不能不对我们这古老的国家抱一种轻微的怨恨了,当我替这篇哀歌里的姊妹选择名字,思索又思索,终于让她们为三个无名的姊妹。三个,或者七个,不吉祥的数目,梅特林克的数目。并且,我为什么看见了一片黑影,感到了一点寒冷呢,因为想起那些寂寂的童时吗?
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直到现在吧。乡村的少女还是禁闭在闺阁里,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欧罗巴,虽说有一个时代少女也禁闭在修道院里,到了某种年龄才回到家庭和社会来,与我们这古老的风习仍然不同。现在,都市的少女对于爱情已有了一些新的模糊的观念了。我们已看见了一些勇敢的走入不幸的叛逆者了。但我是更感动于那些无望的度着寂寂的光陰,沉默的。在憔悴的朱唇边浮着微笑,属于过去时代的少女的。不要提起斯宾诺莎和什么机械宇宙观了,就凭我们一点人事的感受,一些零碎思想,一种直觉,无疑的我们对于自己的“明天”毫不能为力,冥冥之手在替我们织着锦,匆促的,但又胸有成竹的,谁能看见那反面呢?谁能知道那尚未完成的图样呢?
我们的祖母,我们的母亲的少女时代已无从想象了,因为即使是想象,也要凭藉一点亲切的记亿。我们的姊妹,正如我们,到了一个多变幻的歧途。最使我们怀想的是我们那些年青的美丽的姑姑,和那些快要消逝了的闺阁生活。呃,我们看见了苍白的脸儿出现在小楼上,向远山,向蓝天和一片白云开着的窗间,已很久了。又看见了纤长的、指甲染着凤仙花的红汁的手指,在暮色中,缓缓的关了窗门。或是低头坐在小凳上,迎着窗间的光线在刺绣,一个枕套,一幅门帘,厌倦的但又细心的赶着自己的嫁装。嫁装早已放满几只箱子了。那么新箱子旁边是一些旧箱子,放着她母亲,她祖母的嫁装,在尺大的袖口上镶着宽花边是祖母时代的衣式,在紧袖口上镶着细圆的缎边是母亲时代的衣式,都早已过时了。当她打开那些箱子,会发出快乐的但又流出眼泪的笑声。停止了我们的想象吧。关于我那些姑姑,我的记忆是非常简单的。在最年长的姑姑与第二个姑姑间,我只记得前者比较纤长,多病,再也想不起她们面貌的分别了。至于快乐的或者流出眼泪的笑声,我没有听见过,我倒是看见了她们家里的花园了:清晰,一种朦胧的清晰。石台,瓦盆,各种花草,我不能说出它们的正确的名字。在那时候,若把我独自放在那些飘带似的兰叶,乱发似的万年青叶,和棕榈叶间,我会发出一种迷失在深林里的叫喊。我倒是有一点喜欢那花园里的水池,和那乡间少有的三层楼的亭阁,曾引起我多少次的幻想,多少次幼小的心的激动,却又不敢穿过那陰暗的走廊去攀登。我那些姑姑时常穿过那陰暗的走廊,跑上那曲折的楼梯去眺远吗?时常低头凭在池边的石栏上,望着水和水里的藻草吗?我没有看见过。她们的家和我们的家同在一所古宅里,作为分界的堂屋前的石阶,长长的,和那天井,和那会作回声的高墙,都显着一种威吓,一种暗示。而我那比较纤长、多病的姑姑的死耗就由那长长的石阶传递过来。
让我们离开那高大的空漠的古宅吧。一座趋向衰老的宅舍,正如一个趋向衰老的人,是有一种怪僻的,捉摸不定的性格的。我们已在一座新筑的寨子上了。我们的家邻着姑姑们的家,在寨尾,成天听得见打石头的声音,工人的声音,我们在修着碉楼、水池。依我祖父的意见,依他那虫蚀的木板书或者发黄的手写书的意见,那个方向在那年是不可动工的,因为,依书上的话,犯了三煞。我祖父是一个博学者,知道许多奇异的知识,又坚信着。谁要怀疑那古老的神秘的知识,去同他辩论吧。而他已在深夜,在焚香的案前诵着一种秘籍作禳解了。诵了许多夜了。使我们迷惑的是那禳解没有效力,首先,一个石匠从岩尾跌下去了,随后,连接的死去了我叔父家一个三岁的妹妹,和我那第二个姑姑。
关于第三个姑姑,我的记忆是比较悠长,但仍简单的:低头在小楼的窗前描着花样;提着一大圈锁匙在开箱子了,忧郁的微笑伴着独语;坐在灯光下陪老人辈打纸叶子脾,一个呵欠。和我那些悠长又简单的童时一同禁闭在那寨子里。高踞在岩上的石筑的寨子,使人想象法兰西或者意大利的古城堡,住着衰落的贵族,和有金色头发或者栗色头发的少女,时常用颤抖的升上天空的歌声,歌唱着一个古传说,充满了爱情和哀愁。远远的,教堂的高阁上飘出宏亮,深沉,伤佛从梦里惊醒了的钟声,传递过来。但我们的城堡是充满着一种声音上的荒凉。早上,正午,几声长长的鸡啼。青色的檐影爬在城墙上,迟缓的,终于爬过去,落在岩下的田野中了,于是日暮。那是很准确的时计,使我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跑下碉楼去开始我的早课,或者午课,读着那些古老的神秘的书籍,如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祖父的童时一样。而我那第三个姑姑也许正坐在小楼的窗前,厌倦的但又细心的赶着自己的嫁装吧。她早已许字了人家,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一切都会消逝的。一切都应了大卫王指环上的铭语。我们悲哀时那短语使我们快乐,我们快乐时它又使我们悲哀。我们已在异乡度过了一些悠长又简单的岁月了,我们已有了一些关于别的宅舍和少女的记忆了。凭在驶行着的汽船的栏杆上,江风吹着短发,刚从乡村逃出来的少女,或是带着一些模糊的新的观念,随人飘过海外去了又回来的少女,从她们的眼睛,从她们微蹙的眉头,我们猜出了什么呢?想起了我们那些年青的美丽的姑姑吗?我们已离家三年,四年,五年了,在长长的旅途的劳顿后,我们回到乡土了,一个最晴朗的日子,使我们十分惊异那些树林,小溪,道路没有变更,我们已走到家宅的门前。门发出衰老的呻吟。已走到小厅里了,那些磨损的漆木椅还是排在条桌和两侧,桌上还是立着一个碎胆瓶,瓶里还是什么也没有插,使我们十分迷惑:是闯入了时间的“过去”,还是那里的一切存在于时间之外。最后,在母亲的鬓发上我们看见几丝银色了,从她激动的不连贯的絮语里,知道有些老人已从缠绵的病痛归于永息了,有些壮年人在一种不幸的遭遇中离开世间了。就在这种迷惑又感动的情景里我听见了我那第三个姑姑的最后消息:嫁了,又死了;死了又被忘记了。但当她的剪影在我们心头浮现出来时,可不是如阿左林所说,我们看见了一个花园,一座乡村的树林,和那些蒙着灰尘的小树,和那挂在被冬天的烈风吹斜了的木柱上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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