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蔷薇岛屿散文

发布时间:2016-12-26 11:49

安妮宝贝,笔名庆山,作家,浙江宁波人。曾任职中国银行、广告公司、网站、杂志社等。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安妮宝贝蔷薇岛屿散文,供大家欣赏。

安妮宝贝蔷薇岛屿散文

安妮宝贝蔷薇岛屿散文:失眠

在6月写作时候,我有连续的几个夜晚,陷入失眠。

这种失眠非常可怕。在将近12个小时里面,处于一种极端清醒的状态,根本没有办法闭上眼睛。

从夜晚7点10分到凌晨2点43分,一直在工作。因为长时间面对显示器的眼睛干涩和疼痛,关上了电脑。在厨房,拉开冰箱,找出在超市买的核桃酥。小狗乖被我吵醒,于是走进厨房里来看我。坐在吃饭的木桌子旁边,吃东西。看到卧室的小蓝格子布窗帘高高地飘起来。清凉的风大片大片地灌进房间来。

在北京,一年里面搬了三次家。最近一次,是搬到亚运村附近的寓所里。很幽静的居住区。红砖墙面,老式的旧公寓楼。有大片花园和树林。草坪很家常,能够让小狗和孩子在上面嬉戏。槐树搭出一条绿荫浓密的走廊,陽光从翠绿的树叶间渗透下来。石榴,桃,苹果,包皮括不知道名字的开黄色小花的树。树都长得茁壮。常有老人在树下支一个小板凳,坐在那里剥豆子或乘凉。

洗了床单,也可以放到花园里去晒。陽光把棉布晒得香喷喷的。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时住在大院落里的日子。一切都变得可亲近。

租下的房间,有干净的木地板和贴着碎花瓷砖的小厨房。推开窗,就能闻到风中树叶和蔷薇的清香。

花园里种满了蔷薇。大蓬大蓬的艳红,粉白的小花,一枝能开上近50朵花。让我想起故乡的院子墙头,一到夏天就探出来的大簇花枝。还有人种月季。枝茎粗壮,开出的花有碗口大。这些花开得轰轰烈烈,此起彼伏。如同一场盛大的演出。

找到这样的房子,是为了写作。生活中唯一没有变化的事情,只是写作。有时候写上10个小时。有时候只写5分钟,就关上电脑开始出门。

我的出门,大部分都毫无目的。就是一个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不说话,也不做什么事情。置身在人群中,但不与他们发生关系。我喜欢流动并且疏离的状态。旅途,酒吧,火车,长途公车,候机厅,火车卧铺之类的场所,最能够让我身心自在。但若要出席什么场合,在宴席上应酬,我就麻木并且走神。

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很久。

一直很喜欢这个贴满碎花瓷砖的干净的小厨房,窄长型的,有很多窗。常在炖汤或烧菜的间隙里,在小木桌子上看书。把新买的牛津英语语法放在那里,随手翻上几页温习。还有村上春树的书。《象的失踪》。那是他所有的书里最喜欢的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因为是朝西,厨房等到黄昏的时候,地上全都是明晃晃的陽光。

在冰箱上放了一盆小仙人掌,还有一个朋友丢弃不用的破旧小收音机。平时不收听电台的任何节目,不喜欢有人实行狂轰滥炸的话语权,而且很多主持人说的话,又极其弱智。但在洗菜的时候,可以调到音乐台,听到一些好听的歌曲。声音是有些变调的,但能听清楚旋律和歌词,偶尔跟着哼唱几句。它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80年代是流行歌曲的盛世。我把收音机长长的天线拉出来,搭在装满干燥花的密封罐上。

在凌晨2点多的时候,坐在小厨房里吃甜饼。做了一杯用山茶,茉莉,玫瑰泡起来的热茶。这一刻的寂静,让人愉悦。

吃完东西,继续要找一些事情来做。彻夜的睡眠已经完全离开了我。我很清楚。

但是我不想打电话给别人。没有说话的欲望,也找不到可以打电话的人。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不打任何电话给别人,除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打电话给我的编辑或出版商。有读者通过别人得到我手机号码,然后试图在深夜打电话给我,她们总是让我觉得为难。一方面,我不想伤害她们的自尊心,她们都很年轻,而且没有恶意。另一方面,我实在没有任何话可以对她们说,一句话都没有。也不想敷衍。终于那些电话平息下来。但是我开始按掉陌生号码的来电。有时候,手机响起来,一遍又一遍,根本就不想去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得了手机恐惧症。对打电话,有强烈的不适感。

于是,开始对所有试图联系我的人说,写EMAIL给我。即使你有我的电话,也写EMAIL给我。

就这样,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没有任何话,可以对别人说。我丧失了声音。就像在《再见,时光》里的那个女人,她大段大段的叙述,都只是在心里发生。而另一个女子离她近在咫尺。即使她们相爱,也得不到倾诉。人的孤独。就是如此。

我记得一些事情,比如年少的时候,和我最好的朋友睡在一起,我们那时候最喜欢轮换着到彼此的房间里去过夜。一整夜都在说话。谈论各种话题。直到父母过来敲门要求马上闭嘴。还记得几年前曾经和一个在另一个城市里的男人恋爱。我们打深夜之后的打折长途电话,一打就是4个小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呢。怎么会。和一个男人。电话中的声音,性感得如同皮肤的触觉。

那些细节现在想起来,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一切都过去了。

我在一个房间里,放了一张巨大的两米长的原木书桌。桌面上还有木头清晰的纹理和节痕。涂了清漆,摸上去很光滑,微微的粗糙质感。一张木头的大书桌,一直是我的愿望。可以在上面放上电脑,CD唱机,音箱,酒红布面灯罩的黑铁台灯,很多木头相框,叠成一堆一堆的CD,书和笔记本。包皮括铅笔,尺子,蜡笔,橡皮,茶杯,烟缸,香水,烛台,香薰炉,放水果的瓷碟……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兰花和仙人球。

墙上有几张木版画。是关于植物标本的。手工的笨拙线条,色彩涂得很饱满。下面有手写的英文,似乎是一段笔记,注明这种植物的出处和特性。我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收集起来,全部放在这里。

书架上的书已经堆满了。只好放在地板上。在IKEA买的棉布沙发,盖了一块刺绣的白色棉布,应该是当做桌布用的,铺在沙发上也一样好看。是精致的十字绣。这样出口到欧洲去的上好棉布,我在小集市上淘来,只花了20块钱。

我对家,一直充满激情。我会买一只昂贵的胡桃木衣橱,只为喜欢它被做旧的暗褐的颜色和橱上古典式样的铜扣。也一直有兴趣去布店挑选廉价的棉布,暗红底的杏黄碎花,红粉格子,薄荷绿上面的零散花瓣和枝叶……把棉布洗净,晒出太陽的芳香,然后熨平,铺在桌子上。不厌其烦。一次去百货公司,偶然看到在打折的日本碗,落叶黄上面是大朵大朵洁白的梨花和果实。碗的外面是灰蓝色,隐约有纹路。这样颓废的美。打折后依然很贵,于是买了两只。只用来喝汤,有时候煮莲子百合粥,亦或银耳红枣和绿豆汤。盛出来之后,食物变得更具意味。

房东来拿东西,看到我的房间,笑着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东西。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从上海迁徙到北京,宁愿舍弃所有的家具和电器。满满的箱子,装的都是这样的旧物。没有什么价值的物品。但一样也不舍得丢。因为都是这样精心地寻找到,然后留在身边。

我知道。有时那只是因为寂寞。

我在沙发上,用一块流苏羊毛披肩盖住腿。空气里有清凉,吹进来的大风。乖又开始睡觉。它摊开四肢,睡得像一个幼儿。我读《圣经》,随意翻开一页,然后往下阅读。翻看相册里的旧照片。又把头靠在放在沙发边上的绒毛熊堆里,闭上眼睛。

母亲在我离开回北京的时候,对我说,你应该有个家,结婚生子。她担心我独自在异乡,困顿脆弱。我笑笑,没有话说。我们要对一个人产生与之相对一生的愿望,多么的难。自私的男人太多,温暖的男人太少。我们无法在与人的关系里获得长久的安全,一向如此。而至于娱乐的激情,不谈也罢。那是青春期的乐趣,不是成年人的方式。在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有多么疲累。只想安静。

在越南的透蓝大海中,曾看到一些翠绿的岛屿。星罗棋布,彼此隔绝,各得其所。这些岛屿没有出口,也无法横渡。我们的家,是一个岛屿。我们的灵魂,在城市里,也始终是一个岛屿。这样孤独。这样各自苍翠和繁盛。

温暖安静的男人,干净的房间,有一条小狗,有窗帘被大风吹起的映满绿色树荫的露台。这样,失眠的时候,或者可以彼此拥抱。而我们能够儿女成群。但我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想象。他是透明的空气。在,而如同不在。他对我的生活来说,意义仅仅如此。只是幻觉中的蔷薇岛屿。

我没有对母亲说,只有经济不独立或害怕孤独的女人和男人,才会想用婚姻去改变生活,获得安全。而对我来说,那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我过得很好。因为我知道我要什么。我热爱大海一样的生活。有潮水,有平静,但是始终一往无前。大海的孤独,不会发出声音。

很多人爱过我们。我们离开他们。这是我们为之付出的代价。想来也是甘愿。没有人可以在生活里同时谋求自由和安全。那是不可能的。

凌晨四点的时候,花园树林里的鸟群开始嚣叫起来。清脆的声音,此起彼伏。天空是蒙着一层灰的郁蓝,然后逐渐地逐渐地清晰透亮起来。这样的时候,很像旅途中早起赶车,带着微微的睡意,听到身边的人声话语,似乎还在梦中,而新的一天的旅途,已经在眼前展开。走到露台上,看着下面沉寂的花园。远处马路上有汽车的声音,隐约地传过来。城市开始苏醒了。树林中,有一条白色的小狗慢慢地走过。不知道是谁家的。这么早出来散步。乖悄悄地走到我的身边,蹲在旁边。它也醒了。

大约40分钟左右的时间,天空的颜色一直在变化,好象被覆盖在蓝布之下的容器,布一点一点地被掀开,直到天色完全发亮。而天际,有一抹玫瑰红的天色,太陽还未出来。

这会是又一个炎热明亮的夏日。

天亮了。我也就该睡了。

安妮宝贝蔷薇岛屿散文:赤道往北21度

在河内没有春天的存在。即使在3月。深夜的空气中依然有烈日留下的灼热气温。人声鼎沸的餐馆灯光闪耀。大片的绿树在路面下投下斑驳的陰影。当摩托车汹涌而过时,刺耳的呼啸把整个城市的倒影破碎分散。

隔壁房间来自利物浦的英国佬说,这是一个CrazyCity。喧嚣的无法停息噪音的城市。包皮围着这个城市沸腾现场的是一种潮水般的声音。各种国籍的人发出来的英语发音,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西班牙人,美国人,瑞典人。摩托车的轰鸣整日整夜。缓慢宛转的越南语交织在一起好象树林刮过的微风。CD店的劣质音箱轮番播放哀怨的越南情歌。戴着斗笠的车夫慢慢踩动着高大的三轮车,在拐角处敲动丁冬丁冬的铃声……

到最后,你会有一种幻觉,以为这种声音,是存留在你大脑皮层里的属于前生的记忆。

可是你这样的喜欢。

它的声音永远都没有办法停息。就像大海。

你记得你抵达的第一天。大吧车把你们停在还剑湖的附近。始终沉默不语的日本孩子,北欧女孩的皮肤像白麻布,穿着橘红色棉袜子的美国男人……所有的人扛着自己的巨大背包皮,一下子就像露水一样,消失在陽光下的大街上。站在OldQuarter的街口,看到四面八方的小巷像迷宫一样在眼前展开:一间一间斑斓迷离的小店铺紧密地凑合在一起,家庭旅馆高耸狭窄的小楼如同积木,肮脏陈旧的露台开出艳红的大簇花朵,网吧,药店和酒吧的英文广告……

那么多的人。潮水一样的人群涌过不同肤色和发色的脸。在这里,你不再带着自己的历史和过往。你可以重新开始。所以,我们会对旅途上瘾。

你会用你一生来记得这座前生的城市。

在河内的时光。一朝一夕。拖延至一生那么绵长而令人惆怅。

住的小旅馆沿街。你从没有这样沉实地在异乡的城市里熟睡。睁开眼睛的时候,透出法式木格子窗,看到天色发白。热带的早晨的天空,有一种亮丽干燥的玫瑰紫。街上很早就有人出现,扫垃圾,卖鲜花和蔬菜,摩托车飞驰,孩子们光着脚疯跑,狗吠……空气中有清凉的树叶和茉莉的气味。这样的早晨不是在故乡,不是在上海,也不是在北京。是属于前世。在房间的小浴室里洗头发。用手心盛了冷水扑在脸上。然后穿着旧的棉布衬衣,光脚穿一双人字拖鞋,慢慢走下越南家庭旅馆狭窄的回廊,来到庭院。庭院里都是热带的花树。他们养大个的短毛的狗。温顺而漂亮的狗。要一份早餐。新鲜的柠檬汁及法式面包皮。抽烟。阅读河内到处兜售的英文小说盗版书。看逐渐热烈起来的正午的陽光,一点一点地,从树荫的缝隙间转移到手背上。皮肤渗出细密的汗水。

有笑容羞怯眼神明亮的越南女孩靠近。顶着藤蓝兜售清晨刚摘下来的茉莉花。清香洁白的花瓣上留着露珠。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你。她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可以叫它为醉生梦死。

每天什么都不做。

每天都在街区的小巷子里流连。

看他们的店铺。一条街一条街泛滥着的物质色彩和气息。鞋子,奶粉,衣服,CD,手工艺品,皮革,乐器,丧葬用品,婚纱,寺庙,酒吧,买牛肉米粉的小吃摊……旅行者和当地小摊贩穿行其中。结实苗条的越南女子,戴着椰壳斗笠,挑着扁担,箩筐里装着深紫色烂熟的桑葚。兜售香烟和打火机。还有大叠大叠在胸前堆起来的盗版英文书,大部分是LP的旅行书和有关越南战争的小说。她们的笑容总是如水一样的安静。

晚上有吊满鱿鱼干的小木车来回走动。用炭火烤,压成薄薄的一片,卷着番茄辣酱吃。卖水果的,提前削皮洗净,堆在玻璃柜子里。菠萝,牛奶果,番石榴,火龙果,芒果……按照顾客的喜好,装进塑料袋里,加上冰块,还会附送一小盒酸甜微辣的调料。

走累了,挑一家小餐厅坐下。有三明治和意大利面。有人在桌子边一边喝冰冻可乐一边看旅行书,选择午后继续行走的路线。临街的大树古老苍翠,浓郁的枝叶遮住了对面的陽台。那埃及蓝的百叶窗敞开着,挂着鸟笼,点着的香还升腾着袅袅的白烟。

黄昏的时候,看到StJosephCathedral.暮色笼罩了这位于十字路口的陈旧建筑。黑色雕花铸铁栏杆后面,有几个孩子在清凉的空地上游戏。他们光着脚,自由自在地踢毽子,奔跑,尖叫。一个黑发披肩的漂亮小女孩像一条放肆的小鱼,上窜下跳。凝望她。凝望童年的天堂。

离开教堂,随便地挑了一条有落日陽光照耀的路。街边是高大的绿树,细碎的叶片在风中飘落如雨。闻到咖啡的浓香,原来经过了MocaCafé.这是LP上推荐过的上好咖啡店。生意这样兴旺的咖啡店。服务生都是年轻而有礼貌的男孩。老板娘坐在收银台边,穿着黑色越南丝衣服的女人,戴银耳环,盘髻,神情坚强。

临街的落地窗,没有玻璃,木窗都被大大地推开了。有花纹古典的吊顶,水晶吊灯,古朴的木桌子和沉重无比的木椅子。旅人在里面落脚,看报纸,聊天。有欧洲老男人,拿着厚本的小说在阅读。要了越南咖啡。端上来的热咖啡浓郁而苦涩。

晚上你又饿。走在小巷子里寻找吃牛肉米粉的小摊。糯滑的米粉,脆薄的牛肉片,加上一盘翠绿的野菜叶子,配一叠柠檬汁。摊主是两个越南妇人,随身带着褐色大狗。坐在小凳上围着低矮的木桌子吃。点着蜡烛。用手抚摸狗脖子。它们总是这样的温顺。网吧里坐满写电子邮件的异乡人。他们放音乐。走过街角拐口,有一帮欧洲男人穿着短裤坐在小板凳上喝越南茶。茶摊点着织锦灯笼。粉紫,绛红的灯笼。在夜色中闪烁昏暗的光亮。

这样的凌晨。两点钟。你听到木拖鞋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天空中有繁盛的星光。

你要以这样的方式记住它。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你要记住的河内。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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