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五日午后，从杭州坐长途班车往桐庐。

桐庐距杭州七十五公里，一路上感觉车子总是颠簸着，像是风浪中的一条船。我想：如果今日是乘船从这秀绝人寰的富春江溯流而上的话，那可真正是平生一大快事了。

唐朝诗人韦庄对这一段的富春江下游曾形容为“钱塘江尽到桐庐，水碧山青画不如”，吟着这两句诗，不由得想象起此刻尽管是欲雪的天气，倒是适宜不过一叶风帆载酒而行，倘若你正醉倚在舷窗边，对着那两岸青山、一江碧水，那无声诗与有声画，只须在桐庐江上寻觅了。

这次是忙于公事出差，行色匆匆加上天寒地冻，那得之心而寓之酒的闲情逸致当然不大可能有，更没有计划重游桐庐周边的几个遐尔闻名的景点：桐君山或者严子陵钓台。而“瑶琳仙境”我本无游意。在我两次到过那“仙境”的印象中，它几及是一处嘈杂之地。尽管它被誉为“全国诸洞冠”，是个“洞有崖、有地、有潭、有穴、状若去霞锦绮、泉有八音，声若金鼓笙琴，人语犬声，可惊可怪，盖神仙游集之所也”，本来是值得再游的。但从一九九七年此洞重被发现，名声大噪，游人如织，往来不绝，试问在摩肩接踵之下你还有什么意趣幽情？而且，那些人工照明的布置委实不敢恭维，过于矫饰而失却天然本色。那绝对构不成二、三游人，举着松明，可惊可怪一番来得紧张刺激。从介绍“瑶琳仙境”的旅游手册上得知：元朝末年桐庐籍诗人刘基之友徐舫，曾蛰居于此洞穴之中纵酒吟诗，而成《瑶琳集》，我顿然感悟：原来古人的诗歌竟是在如此这般的一种性情与状态下吟就的吗？

到桐庐，已是灯火初上的黄昏时候了。安顿好住宿，那是临江的一家宾馆，心想：当在入夜时分，凭栏远眺山间明月，江上渔灯，也必定是一桩十分惬意的事。由于与友人相约去一尝传说中诗仙李白为之称许的加皮酒、子陵鱼尚有一些时间，生性好动的我便到镇上观光市面。

此刻眼中的桐庐绝对不再是我六年前所见到的桐庐，变得陌生、变得俗不可耐，似乎空气里飘浮着的是“躁动与喧嚣”，属于江南小城那份宁静与安详的景象好象蓦然间变得遥远了，小桥流水、深巷古宅已被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所“刷新”。

有一种叫惘然的情绪壅塞在我心头：小桥流水、深巷古宅是代表着一个旧时代的城市景观，但在现代文明发展的同时，何必迫不及待去用一种彻底的方式消除掉这座城市人文特色呢？——这是粗暴地截断了一个城市流传已久的人文历史的根柢。当身边没有了小桥流水、深巷古宅的时候，使我们内心世界更无法保持那种古典式的优雅，我们的目光不再柔和，说话的语调不再悠扬……，最可怕的是哪天当我们的心灵再也寻找不到一块可以亲近、可以向往的大自然归宿的时候，那么，人生在世，想必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行苦役了，为谋生计，而疲于奔命。

于是，我有些后悔没有计划重游桐君山或者严子陵钓台……

信步沿着迎春路朝东走到尽头，便见着一座花岗岩砌成的“迎春埠”，估计是近年新筑的。站定在高高的埠头上，向晚的寒风振衣而起。此地是千丈见底的富春江与天目溪合流之处，二水交带，这细波微浪的江水，宝石般绿得碧透，像一匹巨大的青黛色锦缎围绕着小城，绵延不断地汩汩流过。以前读郁达夫游记，他在《钓台的春昼》中曾提到过的夜渡无人的鱼梁渡头，想应该是在对岸的桐君山下，但我极目眺望，不能辨认。此时暮霭渐合，在幽明的余晖下，对岸的群山，莫非就是人称小金山、浮玉山吗？一抹连绵的远山虽然并不巍峨，峰连嶂叠，恰似翠玉浮水。

夜泊于埠头边的两、三条乌篷船，浮家泛宅的渔民在船头安置一只泥炉，往炉膛中投入柴火，忙碌着晚餐，空气中弥漫着饭香、酒香，看着他们浑然一副安然自得又与世无争的神态，令我羡慕不已。

拍着石栏，伫立良久，一直到天色苍茫。人在其中，不禁浮想连翩，我虽远未到壮士暮年，却在刹那间油然而生对大自然的归意，想着如何离开那世俗的纷扰，处江湖之远……我遥想起了严子陵，在距离这里不远处的富春江上，有一段风光最美丽的七里泷，在富春山麓，有他曾垂钓过的钓台；想起了那一句名言：“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

不愿为官，名利两忘，孑然一身，临江垂钓岸，读书耕田，或驾一叶扁舟，出没于烟波浩渺之中，这是何等境界？宋代文学家范仲淹就任睦州州府时，重修了严先生祠堂，写下了《严先生祠堂记》，赞扬了他“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品德。由此可见不事王侯，在古人的道德标准中是如此值得崇敬的。

看着风景，而风景以外的人看着我，他们对我这个异乡人投以莫名其妙的注目。但我一点不自在的感觉都没有，仿佛连日以来的风尘仆仆的身心得到了休憩，不再疲惫，于是，我以一种放松的姿态，离开了埠头。

我突然明白——没有重游桐君山或者严子陵钓台是不应该后悔。与自然的亲近，不一定非得要去名胜古迹一游，有时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自然的美景或许就在不引人入胜之处，或许就在你的身边。只要你用心去感受，哪怕是石缝间挤出的一株小草、檐角的淅沥的雨声，以及现在你眼前的在夕阳下那波光粼粼的富春江、那远山、那船上人家、那炊烟……，都可能使你感到世间的万物，原来是这样地生动、亲切，并且足以使你浮想连翩，更使你已被世俗所侵染的心灵，在顷刻之间，与毫不精彩的、单调的现实生活隔断掉，拉开距离，而宛如赤子般的走入大自然里。当然，这需要你的肉体即使感到十分的疲惫，但心境依旧保持一种良好的情绪，那么，你就会得以放松、步履变得轻快，如果还有额外收获的话，那必定是你体味到什么是叫返真归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