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坟

发布时间:2012-11-22 14:11 阅读量:1023 日记本:《个人日记》

孤 坟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勤劳、善良且命运多舛的女性

姥娘是苦命的。可姥娘对我的养育恩德比天高、似海深,是我最亲的人,也是我终生最愧对的人。

姥娘出身在黄河故道旁沙土飞扬小乡村的贫寒家庭。3 岁丧母,幼年受尽继母的百般虐待。6、7岁就下地割草、放羊,晚上纺棉、学织布。经常喝剩饭,吃凉馍,稍有不慎就会受骂挨打。尤其有了小弟弟后,在家里更没有一点地位和尊严。忍气吞声、沉没寡言就是老娘的辛酸童年。

姥娘20岁出头,嫁给了离家20里外的姥爷。姥爷家里原本殷实,但因天灾人祸,待姥娘进门时早已是食不果腹了。姥爷念过几年私塾,身高1.88米,英俊潇洒。但命运安排给姥娘的并非幸福美满,而是新的悲剧开端。姥爷素日所关心的不是爹娘和妻小,不是地里收成丰歉,而是孙中山及其“三民主义”,是国共两党的所作所为。他在我母亲未满周岁时的一次同窗聚会后,便一走杳无音信。姥爷的父母找遍了周遍市、县,十里八乡。无休止的庙门求神、抽签搭卦。每到中秋和春节一遍遍对着月亮、星星呼唤:“儿啊,你在哪?快回家来吧!”,“乖儿啊,你是死是活啊,”“苍天呀,保佑我儿吧!”此时谁都明白,最痛苦、最绝望的是我的姥娘。她不仅要侍奉好在思念儿子痛苦中身体每况愈下的公公婆婆,照料好孩子,还要风里来,雨里走,迈着粽子般小脚春种秋收,养家糊口。白天当男人下地干活,晚上纺棉织布做针线。这样的日子,姥娘硬是苦苦支撑了20多年。

姥娘恪守孝道,1958年春先后殡埋二老公婆,孤苦伶仃地来到我家。那时我2岁多,有一个大我4岁的哥哥和刚出生的妹妹。当时“三面红旗”闹腾得正厉害,我父母在生产队里必须出满勤,不能请假,我姥娘来的正是时候,在家照应着一切。后来我又有了一个妹妹三个弟弟,共姊妹7人,我姥娘就明显力不从心了。一家10口人的吃饭穿衣、缝补浆洗都要靠姥娘去完成。那时穿的都是粗布衣,吃的面都是石磨磨的面,纺棉织布和推磨磨面是最繁重的家务活。家人身上穿的每件衣帽鞋袜,都是姥娘一抽抽纺出来的,一梭梭织出来的,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每一口饭都是姥娘裹着小脚艰难地一圈圈推出来的。夜深人静了,劳作一天的大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可姥娘仍在昏暗的油灯下飞针走线;那吱吱嗡嗡的纺车还在不停地飞转着。由于家姊妹多,打2岁多姥娘就搂着我睡觉,到5、6岁了姥娘仍用她那瘦弱的臂膀把屎把尿。有时候姥娘搂我们姊妹2、3个,把完这个再把那个,没睡过囫囵觉。有时候我把被窝尿湿了,姥娘就骂:“孬孙,又尿湿了”。说着姥娘就把我挪到她睡的地方,用身子去暖被尿湿的被窝。最艰苦卓绝的日子莫过于“三年困难”时期。我亲眼所见,村子里饿死好多人。我家断粮了,吃了树叶吃树皮,之后茅根、酒糟也吃不上,我曾饿得在地上打滚,跑到生产队“卫星田“里薅了麦苗就往嘴里塞。这时候姥娘已是近60岁的人了,舍不得吃,省一口是一口,整天饿得头晕眼花,象其他老年人一样因长期吃不饱或严重营养缺乏得了“水肿病”。小腿肿得老高,用手一按一个坑,好长时间不能复原。60、70年代 “极左”路线登峰造极,“缺粮户”象座大山压得父母喘不过气。7个孩子都要念书、吃饭、穿衣,在当时简直是奇迹。比起常人家的日子艰辛了很多,仍是吃不饱、穿不暖,姥娘也跟着受煎熬。最使我愧疚的是,小时候太不懂事,给姥娘吵闹;在姥娘年事渐高和不能自理后,未尽孝心。我们家没有改变姥娘吃苦受累的命运,没给姥娘带来幸福与快乐,反而拖累了姥娘。姥娘总是无怨无悔地辛勤劳作、尽力地奉献着。

1963年夏,姥爷领着他另婚的两个儿子回来了。原来姥爷离家出走到了“李立三”的故乡,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解放后在湘赣交界的小县城铁路上工作,享县级待遇。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没给姥娘说一句道歉的话,就匆匆踏上归程。不辞而别30多年,给你养小伺候老,替你披麻带孝。可你忘情负义另婚生子,孰人能忍?逆来顺受、有生不幸的姥娘也一句话没说。姥娘承受打击与痛苦的份量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1996年秋,我带母亲来到这南国小县,探望姥爷。这里山水环绕,风景秀丽。晚间与姥爷挨床而眠,享受着从没有过的亲情暖流。姥爷92岁了,依旧操着浓重山东口音,十分健谈,思路敏捷。眼不花,耳不聋,肩可挑担。可我问的几个问题,他的回答竟让我无言以对。我说:“这么些年,您没想过回故乡定居”?“不可,我命中犯‘驿马星’,老马归槽,命将休矣”!“您不是马列信徒,无神论者吗?还信这个?”姥爷微微一笑:“易经、八卦也是唯物辩证法,与马列主义是统一的,与我的信仰没矛盾”。我说:“62年我们都快饿死了,你工资那么高,连点钱也不给寄”。他说:“三年困难,全国都挨饿,我战友的遗孀、父母孩子却不该挨饿,我省下的钱给她们了”。我再问:“凭你的能力和影响,完全可以把我们从乡下接来,安排在铁路上,咋不管不问”?他有些动情:“那我们不成清政府、国民党了?成千上万战友不白死了?别人怎么做我管不着,让我做,不行”。我茫然无语。2004年1月,姥爷以100岁高龄告别了他及其同仁们打下的锦绣社稷江山,长眠于当地公墓。

1999年麦熟蜡黄之时,姥娘病危,我从百里之外赶到家,但还是未见到老人家最后一面。依照姥娘土葬遗愿,用厚厚棺材成殓了,我领着3个弟弟及二妹夫刨了2米多深的坑,趁夜悄悄殡埋。没有亲人的哭泣嚎啕,没有最寒酸的葬礼,无声无息。一辈子默默无闻,终生劳顿,没进过县城,没坐过汽车,没见过火车。我深爱的姥娘就这样走了,再也见不到了!姥娘的命运里深重留下时代烙印,集中华民族女性传统美德之大成。我终生不会忘记勤劳、善良、命运多舛的姥娘。

春节过年,是我祭奠姥娘的日子。在那孤零零不起眼的坟头上,枯草在朔风中瑟瑟发抖。我双膝虔诚地跪在黄土地上,为姥娘祈祷。缭绕的纸烟,震耳的鞭炮,寄托着对姥娘的绵绵哀思。姥娘啊!您不要感觉孤独,我一定嘱托后人,死后葬在您坟旁。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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