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琐忆》——劳改岁月纪实之三
他们是怎样成为现行反革命的?
我在上文中曾经提过,洪泽湖劳改农场七大队一中队是专门收押反革命(男犯)的监狱,计有在押犯240余人;其中约三分之一为历史反革命犯,其余大部分为现行反革命犯。历史犯都是1949年前在国民党的党、政、军、团(三青团)干过事,其罪不该杀的人,都是些陈年旧罪,不去说它。现行犯情况比较复杂,可以粗分为四类:反革命组织罪、破坏“文革”罪、“恶攻”罪和伤害革命干部罪。
反革命组织罪犯,多为对现实不满,轻信组织者的宣传蛊惑而上了“贼船”,参加过几次会议,书写或散发过传单等罪行较轻的人,凡是有破坏行动的属于重罪,均已“就地解决”了,不会送到劳改农场来了。
破坏“文革”罪犯,多为“站错了队”的红卫兵组织的头头,赅组织在“武斗”中致人伤亡,影响较大,“不判不足以平民愤”的狂热分子。其实他们只是积极响应“红司令”的“造反有理”的号召,参与各种打砸抢烧的“革命行动”。他们也是受害者和替罪羊。他们在服刑中,绝大多数人都“回过味”来了。有位姓乐的原连云港市“踢派”司令,他觉醒后说:“咱们当时太单纯了,头脑一发热,给人做了枪头子耍了,临了,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被谁耍了,被谁卖了,他没有说,在那个环境下也不能说。
至于“伤害革命干部”也算作现行反革命罪,未免不伦不类。有位姓许的同改,原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三年级高材生,团支委,因为与团支部书记(党员)在工作中发生了矛盾,引起肢体冲突,致该书记伤残,便被以“现反”罪判刑二十年。这本来是一起刑事案件,但左视者看来,伤害党员就是伤害党,伤害党就是反革命。许生获重刑,不亦宜乎?
就数”恶攻”罪情况最复杂,案情也五花八门。所谓“恶攻”,无非是对毛及其嬖幸者说了几句不得体或不恭的话而已。例如,有位姓戴的老人,本是华东水利学院中文讲师,因与人谈论江青,涉及她在上海滩做三流演员时的风流事,被人举报,以“恶攻”罪获刑十年。其实,他只不过说了实话,何“恶攻”之有?
再如,有位沛县姓陈的老人,是个文盲,老实巴交,只懂种田,不问政治。1976年秋天,毛死后,生产队组织社员收听追悼会广播,老陈听说毛的尸体放进水晶棺,就参与议论说:“现在天这么热,尸体不臭了个熊的吗/"被人举报后也以现反“恶攻”罪获刑五年。幸亏他是贫农成分,又是生产队长的爹,否则还要多判几年。其实“熊的”只是当地人的粗口罢了,哪里是什么“恶攻”?
还有一位铜山县的瞎眼老婆子,是地主寡妇,家里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小孙女,祖孙俩相依为命。一天,小孙女做完针线活,随手把针别在毛像上(当时家家户户都贴有毛像),不巧正别在毛眼上。被人举报。公安认为这是阶级敌人的猖狂“恶攻”。当即押走了祖孙俩。在审讯时,奶奶为了保护孙女,承认是她瞎眼看不见,随手别上的。最后也以“恶攻”罪判刑五年。(看押在二大队女监)一个未成年人的无心之过,祸及老祖母无辜服刑。
邳县(现邳州市)也有两个荒诞离奇的案子。
一个是案发在艾山前。有个姓张的小伙子,比较轻浮,好开玩笑。一天,吸烟时,当着众人的面,对墙上的毛像说;"我这烟是好烟,您老人家也吸一口吧!”说着,把烟往像上一戳,竟把毛像烧了个小洞。破坏宝像这还得了!这是明目张胆行动上的“恶攻”,也获刑十年。这不禁让人想起美国人可以把他们的总统漫画化,并可以把这漫画当众焚烧而不受任何处罚,而张小伙子只不过把毛像烧了一个小洞,却要受刑十年。真是两种制度两重天哪。
另一案件发生在邳南薛集公社。有位姓张的青年,为人油滑,干活耍奸偷懒,嘴又臭,人缘很差。“文革”中的一年夏天,在村边挑水抗旱,上午小休息时,社员们都在土地庙前的树荫下乘凉,小张竟神差鬼使地对着已经被砸烂了的神像说:“土地爷,我祝你万寿无疆!”说着又对神像鞠了一躬。不料,这句调侃语竟然給他招来了十年劳改之灾。在当时形势下,“万寿无疆”是专门用来对毛的祝颂语,有人竟敢用来祝颂土地爷,岂不是对“四个伟大”(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人物的莫大侮辱?正想收拾这小子,还没找到茬呢,他自己送上门来了。队长当即命人把小张綑巴綑巴送到了县里。也以“恶攻”定了罪。唉!真是霸道之极!跟土地爷开了句玩笑,神仙并未怪罪,却开罪了造神之人,连“万寿无疆”这句并无政治色彩的祝颂语也被垄断为御用之语了,如此滥刑,法理何存?
七大队最小的反革命犯,是盱眙的小秋,他被送监时未满十六岁。他本是初二的学生,奉红卫兵组织之命,和另外一个比他小一岁的同学,两人共同布置“大批判”专栏。当大字报贴完后,天光已近黄昏,而两边的条幅尚未贴上,为了赶在天黑前完成任务,两人都粗心了点,没有注意审看条幅内容,下边的人递什么,上边的人就贴什么。条幅是对联式的,每一联都是由两张纸拼接而成。这一粗心拼接错了,而酿成了大祸。把本该是“誓死捍卫毛主席,坚决打倒刘少奇”,错接成“誓死捍卫刘少奇,坚决打倒毛主席”了。刚贴好,在下边递条幅的同学发现了,连忙喊:"错了,错了!快掲下来重贴!”这时被另一派的一个红卫兵发现了,他高声呼喊;"快来人呀,抓反革命呀!”一边喊,一边扑上去把吓愣了的小秋从梯子上拽了下来。听到呼喊声,很多人围了上来,闹哄哄地议论着。小秋刚要开口辩解,可是人们不容他开口,把他俩一直扭送到了武装部,又被连夜送进了公安局。公安局又连夜派人来拍了照。铁证如山。从而坐实了一桩“现反恶攻“案。小秋被判了五年徒刑。(那位同学因年龄太小,责令家长严加管教。)可怜小秋,连什么是”革命’都不清楚,他又如何去反革命呢?
类似的案例还有一些,不再一一赘述了。从以上各例可见,真正的“恶攻”“现反”连一个也没有,全是人为泡制出来的,这一方面显示出他们的心虚、怯惧、专横和疯狂;另一方面以此来印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这一论断的英明、正确、伟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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