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琐忆——劳改岁月纪实之二

发布时间:2012-07-19 09:01 阅读量:1167 日记本:《个人日记》

濒临崩溃的极限体能 在劳改队中最大的折磨是精神方面的:渴望自由,思念亲人。至于感时忧世的浪漫,被更大的威胁驱赶到心灵的角落里去了,暂时蛰伏起来,待时而动。

在劳改队中最大的威胁是饥饿和劳累,尤其是二者叠加的时候(经常如此),其威胁程度之高,菲亲历者是难以体会的。过去人们形容饥饿常说“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而劳改犯人的肠子从来就没有充实过。按说,每月31斤的标准比起当时社会上29斤的供应不算低了。可是要以这每天1斤粮食产生的热能来应付超强度体力劳动来说,只能“入不敷出”透支体力了。若是长期透支会怎么样?其结果只能是累趴窝起不来了。而我有几次就遭遇到体能濒临崩溃的极限。

在劳改队中挑担是最累的活之一。当时农场的生产是半机械化,好多农活要靠人力来干,如挑稻子,挑豆子(带棵的),挑肥料,挑方土(河工上的泥块)等等。挑担可是硬力气活,力气不足,你就挺不直腰,迈不动步。你如果想少挑,就完不成定额任务;完不成任务就拖工,人家收工你还得坚持干下去,直至完成任务。拖工完成了任务,还要受批判,给干部一个“消极怠工”的坏印象。所以只有咬紧牙使出“吃奶的劲”尽可能多挑一些。我刚入监时体重不足110斤,而我挑豆棵时最多挑到180斤一担。七大队的田块每块为800亩,由北向南分为8 畦,每畦100亩。你如果能在靠路边最近的畦中多挑一些,那你在远处的畦中就可以少挑一些。所以,谁都想在近处尽量加重担子。这是形势逼出来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能挑180斤重担的原因。只要你还没趴下,还想活着走出劳改队,就要挺直腰杆坚持干!

挑庄稼虽然担量重,但时间短,也就五七天,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最难熬的是河工挑土。农场每年冬季都要修整湖堤,在春节前一个多月时上工地,吃住都在那里,除夕前一日工程结束。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每天从天刚麻麻亮出工,到暮色四合回住地(距离约一公里),中午送饭在工地吃(约半小时),其余十多个小时都是重体力活,不是挖泥就是挑土。土是湖滩淤土,成胶状,挖起来不散。用长约40公分、宽约15公分的铁锹挖成长方形的土块,每块土约重30余斤,每担上四块土,重约140斤左右。从取土滩地到湖堤顶部约60米。堤成45度斜坡。每天从早到晚,挑着重担,上下往返100多趟。一担紧挨一担,行动不能迟缓,否则压担(由于前担行动慢,压住了后面的担子)。压担者要受到干部的斥责;屡犯者要扣发土方奖励粮(土方与奖励粮挂钩,超额完成定额每天最多可奖励四大两)。因此每个人都得出力干,争取多吃粮。

由于挖土多少带点技术性(必须一锹下去直插到底,挖出来的土块大小、分量都要均匀,还要准确、快速地甩在绳箕内,保证每付挑担随到随走,不压担),因此,挖土者必须有经验,有技术。而我这两个条件都不具备,所以只能一个劲地挑担子。而能挖土又能挑担的人,可以轮换着干,体力能够得到补偿性地恢复(挑担可以歇臂力,挖土可以歇腿力)。而我每天只能机械地挑土,两条腿的承载劳累程度可想而知。干了十多天,工期未到一半,我的两个膝部开始肿胀,而犯医限于条件,只能擦擦松节油。热敷、休息是消肿的良方,但是都办不到,再痛再苦还得坚持挑下去。谁教你是犯人呢。坚持两天之后,伤情恶化:膝部肿得像半个馒头,蹲不下身子,连解大便都十分困难。坐下就起不来,须别人搀扶才能站起;起来后10 分钟内不能迈步,每动一下痛彻心腑。犯医从伤处抽出两碗积水来,又上了些消炎药。鉴于我的伤情,犯医向干部建议,给我调换工种,再挑担子这两条腿就要废了。干部接受了建议。因为没有别的工种可调,就临时增设一件活:平整堤顶。算是对我的人道主义特殊照顾。这样我就算半休养了。有的犯人眼红了,向劳动组长提意见,取消了我的土方补助粮(多劳多得,少劳少得,这意见也挺合理)。每天下午两点多钟,工人们吃补助粮一一每人两块煮红薯,全工地的犯人只有我一人不得食。饥肠辘辘的我,闻着煮红薯的香味,干眼馋的滋味至今难忘。我这样干了一个星期左右,膝肿消了,半休待遇也取消了,重又挑起了沉重的担子。

更难忘的是1977年的元旦。当时粉碎“四人帮”已经两个多月了,但仍看不到政治春天的影子,肃杀的严冬风雪统治着大地。在社会上元旦是要放假的,劳改犯人们却享受不到这本该有的待遇,仍然“奋战”在水利工地上。那日天上飘着雪花,凛冽的湖风助纣为虐地疯狂吹着,犯人们的身上蒸腾着水雾,一一那是雪花融化和汗水蒸发而形成的。犯人们只穿着贴身的衬衣衬裤,迎着砭肤的风雪,依然汗流不止。雪花飘落到带阶级的运土小径上,经挑担者的踩踏,立刻融化成水,使本来就窄陡的阶级更加湿滑,空手人行走都很困难,何况还挑着100多斤重的担子呢。幸亏犯人们都穿着防滑胶靴,不然,一踏上那滑梯似的小径,准会刺溜滑下堤去。即使有防滑鞋,犯人们仍须小心翼翼、全神戒备,腰弓得几乎鼻尖贴地,双手分别握紧前后土箕的绳子,一步一喘地艰难攀登着。一趟又一趟。。。。。。北风啸叫着,雪花纷扬着,干部们的头缩着、手袖着,监视着;犯人们汗冒着,腿抖着,挣扎着,企盼着。。。。。。

除了水利工地的艰苦劳动之外,拼抢“三夏”(收、种、管)也是犯人们最难过的关。看了我下面介绍的几种农活,其劳动的艰苦程度便可想见了。

拔稻秧本来不算是太劳累的活,但是定额高,硬任务,那就当另作别论了。两米宽的秧版,每人每天至少要拔30米长,多拔还可以吃到补助粮;拔得多,奖得多;完不成定额要受惩罚。为了得奖免罚,犯人们都争先恐后地干;本来可以坐矮凳拔的,为了赶进度,有的人弃凳不坐跪着拔,以至于双膝磨破发炎。我没有跪着拔,但也没有少受罪,有三个半指甲因发炎化脓而脱落。俗云,十指连心,其疼痛可想而知。掉了指甲仍然要拔。就是经过犯医消炎处理后,缠上纱布,再戴上“秧套子”(一种塑胶指套),就可以坚持拔秧了。开始拔时,每触动一下,便像锥扎般疼痛,大约10多分钟后,手指麻木了,就可以正常拔秧了。

“三夏”中我干过的最累人的活有两种,一种是甩粮包。农场的小麦是用康拜因收割的,边收割,边脱粒。机上有四个人轮换着用麻袋接粮食,接满一袋有人快速封包。封好的粮包掀到机下;机子一路驶,粮包一路抛。另有平板汽车来收粮。车上有人接粮包,车下有人往上甩粮包。甩包的人分在车两边,各两组,每组四人(我就是其中一人)。见到粮包,四人各抓粮包一角,一致用力往车上甩,然后再往前跑找新的粮包(必须赶在汽车前面)。汽车不停地往前开,车下的人不停地往前跑,抬包,甩包。这可是实打实的拼力气活,劲小了抬不起包,甩不上车。每包重约200斤,每人承受50斤的重量,加上空着肚子,连续不停(汽车不停人不能歇)地干上五六个小时,我累得气喘吁吁,几乎虚脱。

另一个累人的活是脱苕子。成熟了的苕子纠缠在一起,无法动用收割机;人工收割也无法像割麦子一样捆成一个一个的綑,而只能割成一团一团的,每团约有五六十斤重。割好的苕子要用脱粒机脱粒,并把秸秆切碎,撒在地里,再用拖拉机掩埋作稻田肥料。脱粒机也是移动的,脱完一片地继续往前开。需要人工把苕子团挑到机上去,才能进行脱粒、切割。我就干过挑苕子这个活。要两个人合力将一团一团的苕棵往机上挑,机子不停,人工不歇;只有偶尔机子出了点小故障,我们才能喘口气。这样连续机械地挑,到后来,两臂酸疼,腹空乏力,身冒虚汗,但你还不得不豁上命硬撑着干。。。。。。

苦难的岁月虽然逝去30年了,但对我身心摧残的烙印仍在,不时在梦中仍会惊现类似昨日的噩境!

湖畔琐忆——劳改岁月纪实之二的评论0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