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公河151
0151《木公河》第一部分(寻路 ) 1
夕阳洒在木公河上,河岸上红艳艳的高梁被河水辉映着,仿佛河水也成了红色。河西岸的木公屯炊烟袅袅,不时把缕缕香味传到对岸。
王武坐在东岸沙滩上,想着九死一生的自己就要与妻儿团聚,心中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两行热泪顺着他那过早衰老的面庞流下。他站起身理了理汗渍渍臭哄哄的日本军衣,掬一捧水洗洗脸,又喝两口清水润润嗓子,便放开喉咙喊道:“过河啦。”
木公屯的绅士章耶家算是离渡口最近的一家了。章耶不吃买来的渔,不喝井里的水,家里置一条小船,用来去河心打渔提水,顺便也接送过往行人。为了自己的威望和保护那份得来不易的家业不致于因为得罪了什么人而被烧、被抢,章耶告诉家人道:“凡本屯人过河绝对不收船钱,外屯人过河凭人家心思,给多少算多少,不给的也不能主动索要。”这样一来,他这章家就成了义务船家。今天是八月中秋,家里刚摆上晚饭,就听河边有人喊船,多数人都不情愿出去,只有章耶的二儿子农国非常高兴。从城里回来这几天他一直魂不守舍,尤其对一家人盼了三个多月的八月节根本不感兴趣,巴不得有个借口散散心。对岸的声音一传来,他便喜形于色,看看家里人无心跟他抢这份差事,拿起一只船桨就向渡口跑去。
王武看见对岸有人划着船来接他,心里顿时热乎乎的。三个月前辞别木公河的时候,押送他的警察曾亲手给他和他的四位同伴每人舀一碗河水,沉重地说道:“兄弟们,都喝一口吧,这是家乡的水啊!”那时他们觉得此次去做劳工是很难再回到家乡了,而今却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木公河畔,令他大有劫后重生的感觉。
小船靠过来了,驾船的小伙子一身蓝洋服,顶着分发头,让王武楞了半晌,直到对方几次摧他上船 ,他才想起来,这是对岸章耶的二儿子农国,于是大着胆子说道:“大过节的烦您来接我,谢谢二先生啦!”章农国认不出对方,便问道:“你怎么认识我?”“我猜都能猜到,木公屯就章爷的二公子在城里读书,除了您,谁也不会有这身洋打扮。”王武一边解释,一边问屯里的事说:“咱这归谁管了?见没见过毛子兵?现在太平吗?”农国心里正闷着,碰上个好搭话的,自然也要唠上一会儿,从船上不知不觉就唠到了章家门口。王武说道:“二先生,您到家了,谢谢您接我!我虽然身无分文,可力气大得很,若用着我时,您尽管吩咐。”说罢,径自朝西走去。
农国进得屋子时,一家人正等他吃饭呢。
章耶问:“接的什么人啊?”
“爹,我接回一个阴间没收留的人,这人命真大,给日本人当了多日劳工,竟然丝毫无损地回到了木公屯。”
章耶一听就明白了。“是王武,他没骂我吗?”
“骂什么?人家王武很懂事,他说谁都没法子,连押送他们的警察都替他抹过泪,舀过水,那是小日本子下的令,他不去,别人也得去。”看着爹仍不自然的表情,农国接着说:“我嫂子不是送过去洋面了吗?一会儿,我再带点东西去一趟,让王武一家也好好过个节。这号人物,可不能得罪哟。”
章耶听儿子说得有理,赶忙接茬道:“对,对,我也去,咱们一块去给王武家庆贺一番。”
章家父子提了一壶烧酒和十块月饼来到屯西头的王武家。王武媳妇正在和面,王武坐在门坎上亲儿子,一见到章家父子到来,便赶紧起身让客,媳妇顺手拉了两件破衣服盖住土炕让章耶和农国坐下。王武有些不好意思地凑近章耶说:“章爷,听家里的说,这过节的面是您打发儿媳妇送过来的,我弄成这副样子,也没法子进您的家门去谢您,您却又拿东西来了,您这让我说啥是好呢?”农国在一旁接话说:“王武啊,不用你谢,我们父子今天是自带烧酒,和你一起过节来了。”章耶补充道:“今天是四喜临门。”
“哪四喜?”王武媳妇问。
农国说:“嫂子别问了,快收拾一下,咱们边喝边说。”
依照农国的意思,王武媳妇把面饼放在锅里烙上,又将面盆放到炕上用切菜板搭起一张小饭桌,摆上章家带来的烧酒和月饼,还洗了几个秋黄瓜和晚熟的西红柿,并特意给不喝酒的章耶舀了一碗凉水。章耶说:“八月节晚饭就算开始了,王武可能也知道,我在过家礼,不喝酒,我家的酒也都是招待客人用的,农国跟城里学生在一起沾上了酒,你王武这条汉子,平时见不到酒,赶上喜事也开开斋,我就以水代酒,咱们痛痛快快地喝几口。”农国也附和着:“喝点。”王武端起酒碗闻闻,就感到一股刺鼻的辛辣味,忙说:“我受不了,二先生您喝酒,我和章爷都喝水吧。”章耶说:“也好,酒这东西得量力而用,不能喝的就别强喝了。”说罢,章耶和王武端了水碗,农国端了酒碗,就着黄瓜、月饼和王武媳妇做的烫面烙饼,三人便喝了起来。
半碗水下肚,章耶开腔了。“我说四大喜。这第一喜,你王武回来了,拣条命啊。给日本人进山当劳工,我料着是去送死的,咱屯摊上了,老财一狠心,有钱人凑点钱给劳工家属,穷人拿不出钱的抽签,谁碰到黑签谁去,穷汉也怕死,多数人求我帮着说情,我怎么说啊?就你王武不求我,自报奋勇拿黑签,全乡五个劳工,四个流泪,只有你昂着头上路。我佩服你有骨气,怕老财心黑算计你媳妇,你一走,我就跟老财点钱,把你租这个小院给你买下来,先让她娘俩有个安身之处,富人凑上来这几个钱都用到你家了,老财一个子儿也没贪着。这第二喜,省了一张姑娘皮。”
王武懵了。“什么叫省了一张姑娘皮?”
章耶把碗狠狠一摔说:“这小日本不知发的什么疯?给西县摊派一张人皮,县里转派给木公河,几个屯的头头到镇上一抽签,偏偏就落到了金老财的手上,县公署来的那个人说,咱木公屯要在八月初五前把皮交上,要能看出女人头,女人发,长着女人的手指甲,最重要的,是要把女人身上那点见不得人的地方整个带着,日本人要检查,必须是没让男人上过手的。老财回来就给我磕头,让我高低帮他把这事办了。我让他买个要咽气的姑娘剥了。可这巧事哪碰去呀?一天拖一天,眼看八月初五要到了,农国从城里回来说日本人倒了,鬼子们定的事不用做了。”
章耶接着说:“这第三喜是今年大丰收,乡亲们都有好日子过,我这个东家也好当一点。至于第四喜,就是我今后可以松口气了。我年轻时,家里也不宽绰,为了挣几个钱,我带上四乡八邻的二十人到南县山中寻金子,干半年也没寻着几粒金子,正想收拾行李回家时,日本兵来了,他们封锁了山道 ,又在高处放了卡哨,我们那一条沟里三个窝堡的人怎么也找不到逃路,我一急,领着咱这一伙趁黑摸到高岗上,拿打狼的土弓箭射死了站岗的日本哨兵,用绳子从石砬子上滑下来跑进了老林子。第二天早晨,我们住过的那条沟里传来一阵爆豆似的枪声,再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想必沟内那另两个窝堡里的中国人不会活着出来了。我们这伙人在林子里呆了十天,觉着没什么动静了,就化整为零,各自逃命去了。我回屯以后,多数人都回来了,大家佩服我,处处捧着我,我也越混越红火,虽没有金老财钱大,却处处走在他前边,又最早在了家礼,日本人也重视我,给我发了和服,每年两次到县里开会,受日本官接见,平时在屯子里也敢骂镇上的头头和警察两句,可我心里始终不踏实,万一打死日本兵的事露了,必是千刀万刮的。日本人倒了,我这秘密也可以公开了,悬了十几年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章耶说完四件事,就觉得心里非常畅快,让王武媳妇又舀来一碗凉水,一饮而尽。
俗话说:一家饱暖千家怨。王武平素最恨有钱人。对章耶虽不及对金老财那样恨之入骨,可也总瞧着有三分不自在,今天听这一席话,看这一码事,喝这一碗代酒的水,心里的怨气便去了许多,又主动说了些做劳工的辛酸,不觉就到了月圆之时。
章农国陪着父亲从王武家出来,趁着月色来到河边,父子俩又拉起了心里话。
章耶说:“老二啊,你回来一个多月,就办了一件明白事,穷可交,富可维,动荡岁月,多行善,少结怨,不能像金老财那样只爱财不爱人性,谁料到哪一天会出什么事?不顺运的时候,车辙沟也能淹死人的。”
农国说:“爹的话我记住了。对王武,我们要防着,也要敬着,对金老财,对所有的穷人和富人,我们都得又防着又敬着。王武当回劳工没搭上命,还混了一座小土房,他现在不会恨咱章家,可他毕竟没地种,如果开春就吃不上饭,还是一大祸害,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饿急了就会偷咱、烧咱,还可能勾胡子来抢咱。”
“我不怕胡子。”章耶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说:“胡子就像这木公河的水终年流着,我就像这水中的影天天映着,来了我给他饭吃,走了我送他们粮食,到咱屯的都是路过,从来不做活儿,几个大胡子头还与我磕了头呢。”
农国对爹的自信不以为然。“爹说那胡子我也不怕,我怕的是您没见过的胡子,这些胡子专跟富人过不去,抢了您的就去救穷人,他们在南方闹了好多年,政府用几十万大军围攻才算把他们赶到了大西北。可咱们东北的张少帅要联合他们一道抗日,政府也找不出理由来拒绝。他们边抗日边发展自己,势力大得很,现在还要跟政府的委员长一道坐江山,听说委员长的人到了东北,这些大胡子的人也到了东北,今后的日子,说不定到哪步田地哟。”
章耶似乎受到了提醒,接茬说道:“前几天,我在东县大庙里听一个和尚说‘红羊咬白羊,白羊咬红羊,红羊白羊咬得伤,都来请我做道场。’这红羊是谁?白羊是谁?少帅怎么就不能管管他们呢?”
“红羊就是我说的胡子,白羊就是委员长的人,他们咬起来是要伤命的,伤了命才会请和尚做道场,至于咱东北的张少帅,早就不行了,因为庇护红羊,被委员长判了刑,现在都不知押在哪里了,东北军也已经旗倒兵散了。”
农国的话令章耶震惊。“你在城里这几年,到底是学的四书五经,还是红羊白羊经?幸亏你哥没念起书,你两个弟弟不愿念书,要都跟你这样子,我的章家大院就变成羊圈了。”
“爹也别怪我,我白天念四书五经,晚上念红羊白羊经,这年月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什么经不念都不行,这就跟您杀了日本兵又穿日本人的和服是一个道理。当务之急,还是得帮王武想个活路,他这号人,天生是当红羊的料,现时给他一条活路,以后他就能少跟咱过不去。”
“可是,”章耶又想到了一个新问题,说道:“我这些年就对得住穷鬼们,现在又主动帮王武,帮得太多了,金老财会怎么想?南北屯的这些富人会怎么想?”
“别怕那些,明天先把王武的路子想出来,过几天再给伙计们办点善事,这红羊的路咱就算铺平了,富人的事先别理,白羊一到,他们自然都是一伙的,咱们跟白羊也是一伙的。”
“什么?一伙的,说不定这识文断字的老二就是一只白羊了。”章耶断定老二已经卷入国事中了,但他毕竟是有头脑的人,不想把话说得太明了,就打一个哈欠,意思是我得休息了。农国看到爹的样子,赶紧拉他回到家里。这一夜,章耶怎么也睡不着。老伴不愿意,连说了两次:“怎么就不睡啊?老了老了,说不定还长了花花肠子,若是看王武媳妇年轻,干脆娶个小算了。”章耶是一个容不得女人唠叨的人,但今夜他却一点火也没发,他的心情太沉重了,前几天他和金老财组织维持会的时候,他还以为很快就会有一段安生的日子过了,可二儿子的话让他醒了过来,他认为动荡只会加剧,不会减轻,章家卷入动荡已是不可避免,他必须早做打算。
第二天鸡叫头遍,章耶怎么也躺不住了,披衣下炕,到院子里转一圈,只有伙计弓长在给牲口喂夜草。章耶把自己那四挂车的牲口从头看了一遍,实在没事可做,又拉着弓长到田里去转悠,直到太阳出来的时候才回到家里,草鞋和裤子上都沾满了露水,老伴急着让他换衣服,章耶摇摇头说:“不用了。”儿媳端来了米汤,章耶又摇摇头。
这个章耶,虽然出门时打扮成阔佬,可毕竟是穷人出身,尽管当年的土窝堡变成了四合院大宅子,没外人的时候,除喝点开水外,依然十分俭朴,打赤脚,穿草鞋,饭前先喝碗米汤,饭菜也和家人一个标准,有时甚至跟雇来的伙计一桌用餐,从没在吃喝穿戴等事上发过脾气。今天又不换衣,又不喝汤,谁也弄不明白为了啥。农国看到爹的样子,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昨晚说的话,便安慰道:“爹,您先到我房里,等一会,我把王武找来,咱们一块用饭。”“不用了,弓长已经去了。”章耶一边有气无力地说着,一边把脚步挪向二儿子的房间。
王武是五月初五走的,回来时正是一百天,大有久别如新婚的感觉,可偏偏孩子也跟他亲个没够,打发走章家父子,又哄了一刻钟孩子,直到半夜,才进入两个人的世界。木公屯里静悄悄,小土院里静悄悄,土屋子里静悄悄。孩子比每天晚睡了半个夜晚,一闭上眼睛就怎么拉都不醒了。媳妇把孩子挪到小炕梢上,打来一大瓦盆清水,就着月色把王武穿回来的日本军裤和已变成亮黑色的白布衬衣洗了一遍,又就着水洗洗自己的身子,让王武也上下洗了一遍,也顾不得擦干,两口子便搂到了一处。
鸡叫二遍的时候王武才醒来,看见媳妇仰卧着的睡相,再次心动起来。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喊:“王武哥起来,我东家找你呢。”王武虽不愿别人这时来打扰他,可一听是章家人找他,光着腚就去开门了。这百十来天,章家对他不错,特别是昨晚唠得很投机,章家叫他是不能拒绝的。早晨的阳光很清晰,弓长一眼便看到王武的羞处还滴着东西,张口就说:“扫了你的兴,我先等一会吧。”
“不用。”王武说着,穿上半湿的衣裤,便跟弓长来到了章农国的房里。
农国的小屋收拾得特别干净。炕上放着小方桌,桌上摆着四碗米汤、一大盘子粘米豆馅包、四小碟家常小咸菜和两中碗看起来是回过锅的荤菜。章耶和农国已坐在炕里面。章耶说了声:“你们俩坐过来一快吃吧。”王武和弓长就分别坐在了炕边上。王武半年多没见到荤腥了,一见有肉,伸筷子就夹,农国忍不住笑出声来,弓长偷偷碰了王武一下,王武一块肉到嘴,便没再去夹第二块,瞅瞅章家父子开始喝米汤,也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这时,章耶开腔了。
“王武啊,你尝我这肉如何啊?”
“好吃。”
“我这米汤如何啊?”
“好喝。”
“我这细瓷花边碗如何啊?”
“好用。”
二人三问三答,使农国找到了话题,他呷了一口米汤,慢条斯理地说开了。“好吃、好喝、好用的东西多着,可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爹这点家业也是一粒米一粒米地攒起来的。我听说你也是个能熬活的把式,只是这些年借钱为父母送葬花空了,然后卖房还债,越弄越紧巴,到最后只得当劳工了。如今,劳工的日子熬完了,小土院也置了,下一步就得寻个饭碗,挣点好吃、好用、好喝的东西来,你说是吧?”王武以为这是要让他过来当伙计的,便接话道:“谢章爷,谢二先生,我什么活都能干,只要东家吩咐一声,我明天就来上工。”
“好。”章耶伸出大姆指道:“我没看错,你王武是个过日子的料。我这现时还不缺人手。我章耶死过一次就成了章爷,你王武也是死过一次的,你就应该成为王爷,当然,你一个字不识,能不能成爷也不好说,这么着,你先试着做个货郎,做不成再给我扛活不迟,若做成了,兴许能发财。我家老二早晚是城里的客,这几个少的,连同金老财家的,咱们全屯的,我就没看出还有当爷的料,你真的若发迹了,我、金老财和你,就是木公屯的大爷、二爷、三爷。人在命,也在闯,我看,你就得闯试闯试。”
“行,我就按您的话,闯试闯试。”
王武这一答,弓长忍不住了。“王武哥,我也喜欢你当爷,可你有本钱吗?”
王武如梦初醒。“是啊,章爷,我这无本咋个求利呢?”
农国一看王武上了路,便道:“不怕,我爹可以借给你五斗小米,挣了年利二成,不挣则连本都免了。”章耶道:“再加五斗高粱米,一律不收利,挣了别忘还本,亏了你就给我做伙计,每年工钱先保你老婆孩子填饱肚子,剩下给我还债。敢不敢试就看你了?”王武听了这话,腾地从炕上跳下来,冲着章耶磕了一个响头,接着又冲农国磕。农国赶紧拉起他说:“你我是平辈,千万别客气,有用我的地方尽管吱声,乱世出英雄,你如果有出头的日子,别忘了我章农国就行。”
接着,章耶便领着弓长为王武量米,做挑担。第二天一大早,木公屯里就多了个穿着日本军裤、白布衬衫、黄毛马甲的挑担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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