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之恋的空间

季节在父亲的锄头镰刀下不知更迭了多少个轮回，日复一日中我也不知享受了多少他劳作出来的瓜果时蔬，终究未能为父亲的土地留下点只言片语，突然心生些许歉意。

许是他的少年乃至青年时代经历了饿饭的那段历史，接下来的分田到户让他的生活是发生了"质的飞跃"，直到现在，六十五岁的父亲对土地几乎有一种狂热的痴迷。年轻的时候，因当时有顶职一说法，他成了一名钢铁工人，记忆中，从我上小学开始，一到周五，他骑着那辆被他检修无数次的自行车从"遥远"的鄂城钢铁厂骑回家来，数小时的车程，他来不及歇口气，不是问奶奶灶房里柴火灰有没有，就是挑起一满担沤好的肥料，一个桶里插一只舀子，另一扁担头挂一只锄头，匆匆往河对岸的地里去了，肩上压着百来斤的重担，他的一只手扶着扁担，另一只手用力地前后摆动，偶尔扁担换肩手的动作也配合着交换。那时，他留给我的背影总是那么的笔直。直到乡村四处弥散着夜色，奶奶的晚饭已经上桌，他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奶奶总嗔怪他，在厂子里累了一个星期，又舍不得四块钱坐车，回家也空闲不了，他总是大口吃饭默不作声。第二天，天一亮，又扛着锄头，也许田里也许地里，又是满满一天。农家四月少闲田，农忙季节，他总会请上几天假，回家收麦子，割早稻，插晚秧，打稻谷，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初夏的深夜，队里的稻场上打谷机轰隆作响，他忙碌地站在喂谷子的机口，漫天的稻灰飞扬中，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而我最难忘的却是那青青的麦草稻草香，浸透肌骨，直至现在仿佛还未消散，那是劳累时唯一感觉的慰藉。直到金灿灿的谷子、麦子堆满家里的后院，贮满阁楼的粮仓，他的脸上才挂满笑意，心里很轻松似的和我们说说话。

农家的冬季，大部分庄稼汉是很闲的，可是父亲却总也闲不下来，他惦记着为他奉献了一年食粮的土地，照例厕所的肥料那是每一个星期都会往地里担送的，灶堂里的稻草灰也要送往地里松土的。他担心的是他的宝贝土壤经历上年庄稼的养料"掠夺"后营养不良，他要让他的这一方土地养精蓄锐，休养生息，每个周末，他留给我们的依然是肩挑扁担，一把锄头挂担头，有力地走向田野的背影。丰收季节，几乎每年我家是粮仓满满，他最喜欢的就是不时将自家碾出来的大米做的豆丝，打的糍粑，轧的米线往住在城里的大伯家送，让离家多年的大伯尝一尝儿时老家的味道。或者送给他鄂城宿舍的左邻右舍，让城里人分享他的劳动果实。现在想来，土地无语，那是他一个勤劳的庄稼人对土地最好的馈赠吧！

父亲退休后，曾经和他一样正值壮年的庄稼人也都到了弄孙之年，曾经秧苗青青，麦浪翻滚的土地有的成了新农村新城镇，有的成了大片芜杂的荒草地，再也不见一方一方的肥水田，一陇一陇的棉花地，一畦一畦的绿菜园。很多时候，父亲总是默默感叹，这好的土地都荒废了，眼里盈满无奈可惜。他想和从前一样，依着二十四节气，春种秋收，可是队里的责任田已经成了高楼，他于是执着地在从前河对岸的地里，种着小麦，棉花，油菜。和从前一样，依着农谚，忙碌着他的播种，收割，他不再年轻的脊背仍放不下他那根早已滑溜的扁担，他不再宽阔的肩膀依然喜欢扛着挂着一个化肥袋的锄头，他的身影还和从前一样，喜欢来回穿梭在家与地的路途中，只是通往那块地的路不再像从前那样人流稀少，而是人来车往，他视而不见，他的眼里只有河对岸的那块地，那是他的精神伊甸园。因为没有了田可种，他在自家屋后开辟出好几块菜地，杂草丛生 、碎石遍地的地儿居然被他弄得整整齐齐，一小块一小块，依着时节，每一块都种上不同的菜苗，绿盈盈的叶子在阳光下跳跃着青色之光，煞是好看。一颗颗菜苗在父亲看来就是他听话可爱的孩子，排列得整整齐齐，生长得虎头虎脑，父亲小心地侍弄着他们，见证着它们破土，长高，成熟的生命历程，他满心欢喜着。老妈说，连一岁多的小侄女每天都要被爷爷带去欣赏他的园子好几遍，有时淘气的孩子掐断一片菜叶，摘掉一个快成熟的果子，父亲还会假装嗔怪几句，他是真爱他的劳动果实啊！

可是我们分明感觉到他的背影不再挺拔，偶尔劳作回来看见他肩上背上贴满了膏药，坐在椅子上一副颓然的模样。我们都劝他，身体已不是当年了，就不要再种庄稼了。他振振有词：我自己种出来的油吃得多放心，自己种的黄豆你们打豆浆都香些，自己打的苕粉你上哪儿买去?什么都买，你们有几多工资哦！这土地就是聚宝盆，你们吃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吃什么?我只要有土地，吃不穷穿不尽。

于是我们在每一个收获的季节，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带给我们的绿色食品。有时我因为工作原因有几天没有回家吃饭，他便打电话：“菜园里菜豆都长熟了，刚摘的炒着几甜啰，再不回来就没有了。”说得我满口生津，忙不迭跑回家蹭饭。妹妹一家在武汉，每次回到家来，我们坐着聊聊天，他就到菜园里摘回一大篮子时令蔬菜，毛豆，黄瓜，架豆，丝瓜，还有香甜可口的牛角蜜，塞满妹妹家的后备箱。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的车满载土地赐予的丰饶疾驰而去。转身，他又钻入菜园，寻思着哪块地又可以种植点什么新的时令菜蔬。

生生不息的土地啊，你是永无索取，愿深深眷念你的父亲，永远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