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叔的绣花鞋垫
强叔的绣花鞋垫
杨广虎
强叔有两双绣花鞋垫。这是他的宝贝,放在炕桌里面的抽屉里,不轻易给人看,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拿来偷偷地看,看着看着,流泪不止。
在村里,强叔算是能人,有“十八能”的绰号,什么木匠、铁匠、泥水匠等等,他都能行,即使有不会的,看上几次,也会很快上手;但是脾气也有些倔,吃软不吃硬,只认死理,不爱说话,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好几次,上面让当村支书,他坚决不干,但是村里有啥事,他能帮上的绝不含糊,也爱管闲事,几任村干部没有不怕他的,村里的账务年年公开。
当然,怕他是有原因的。强叔是从老山前线回来的,扛过枪打过炮穿过军装入过党,一个从战场生死线上下来的人能怕谁呢?据说,每年有一个很大的官要来看强叔,因为在战场救过他的命,但强叔不见;但每年的清明节,强叔总要哭一场,烧完纸钱敬完酒,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为死去的战友,也为活着的自己。
强叔是1979年年底参军的,当时他不够征兵年龄,硬是死缠硬磨,让老村长出个证明,天天守在带兵的地方端茶倒水,感动了领导,带走了。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为了自己的当兵梦,报国情,雄赳赳气昂昂要奔向战场。
可,爷爷不答应,战争是残酷的,随时要准备牺牲。千拦万拦拦不住年少儿子上战场的雄心。木匠的锛子铁匠的砧,强叔也不管奶奶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兵是当定了!
“这娃脑袋被驴踢了!”村里有人说。老村长听到了,罚他拉了三天大粪,差点要游街。
好不容易去当兵,为国报效,父母怎么能够阻拦。县上的、公社里的干部轮流做工作。爷爷、奶奶含泪点头了,但是要给强叔定亲。这在农村很普遍,大家都默许了,可是,谁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个不知生死的人呢。
订婚礼钱,是村上出;老村长也做了承诺,谁愿意嫁给强叔,万一有什么闪失,以后一大队一村人都供养着,决不让吃苦受累。最终,还是强叔和他的小学同学彩霞定了亲,两个人面都没有见,强叔怀揣着彩霞送的一双绣花鞋垫走向战场。
“你这娃可不敢当了陈世美,亏了彩霞的心!人家彩霞是王宝钏苦守寒窑呢!”老村长拉着强叔的手说,“家里的事你就不管了,有村上!”
强叔点了点头,忍着眼泪,大喇叭里响着歌曲《再见吧,妈妈》,他也默默地唱着:“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再见吧!妈妈!”
事后,我问强叔,你不怕死。强叔对我说,那时候出去只想当英雄,没有多想。
但他不知道,他走后,爷爷和奶奶大病一场。最后改革开放,老村长没有食言,分给他家最好的地。彩霞一直也在等。
1984年,强叔回家,当了五年兵,立了许多功,说是要复员了。上面给安排了单位,他不去,说是要去陕北为死去的战友守孝三年,这个战友是他的班长,为了救他,死在了战场,死前给他交代过,父母已经双亡,照顾好自己的妹妹巧玲。
能活着回来就好,二十出头的强叔,棱角分明,走在街上,血染的风采,让许多俊女子回头不已。爷爷、奶奶怕节外生枝,也想早添子孙,就催着强叔结婚。但强叔卷起背包,要去陕北。
出了村,却被一个女娃挡住了,下了他一跳,谁敢挡他的路?我叫彩霞,是你媳妇,如今分田到户了,在你家已经伺候二老五年了,秋种夏收,日月轮回,你现在回来了,什么时候结婚?难道要我像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强叔看着彩霞,脸如满月,身材匀称,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油亮的头发,让他闻到一种醉人的气息。这个女子俊美,当媳妇倒“倭也!”强叔这才想起,当兵前订了亲,这是他的媳妇“彩霞!”可是他答应班长去陕北照看妹妹巧玲呀!彩霞看着犹豫的他说:“你甭瓤人,一句话,你娶还是不娶我!你今个说,不娶我,我就从这崖上跳下去!”强叔一下子慌了神,凭什么让人家死,他知道在村里,退亲的女子是没人要的二手货,家里人都抬不起头。想到这,当兵的倔脾气来了,说:“你等着,等我三年,我回来不娶你,天打雷劈!”“好!是男人!”彩霞说,“我等你三年,你不回来,就给我收尸!”
强叔突然敬了个礼,冒着白雨,走了。身后听到彩霞的秦腔:
“寒窑虽苦妻无怨,一心自主觅夫男。
二月二飘彩随心愿,三击掌离府奔城南。
四路里狼烟起战患,五典坡送夫跨征鞍。
柳绿曲江年复年,七夕望断银河天。
八月中秋月明见,久守寒窑等夫还。
十八年、十八年,十八年彩球存心坎。
十八年孤苦尤觉甜、尤觉甜,十八年未进相府院。
十八年学会务桑田,十八年玉手结老茧。
十八年霜染两鬓癍,十八年乡邻常照管。
十八年顶门立户在人前,十八年日夜哭思盼。
十八年盼来了、十八年盼来这一天,
十八年、十八年盼来了,十八年后在人前。”
强叔只觉一股心酸。
班长的家在陕北的一个下山村,因为立了战功,妹妹巧玲中学没毕业被政府安排到了乡上的办公室当打字员。强叔把班长的骨灰埋在黄土高坡,住在窑洞,天天能看见,一心为班长要守孝三年,种些庄稼,农闲时候,去打点小工挣些钱,苦闷的时候喝酒大睡。爷爷、奶奶,老村长都来看过,劝说过,但他不愿放弃自己的诺言。巧玲也劝过,人已经死去,不可能复活,活人还要过日子。但在强叔的心里,老班长依然活着。
慢慢地,强叔和巧玲也熟悉了。两个人在一个窑洞下,打平伙,闲话也多了。强叔在乎,几次劝她找后生,巧玲却怂管,在陕北这片民歌生长的奇特地,她教强叔也学会了唱歌,两个人没事,唱起了《大红果子剥皮皮》:
巧玲:大红果子剥皮皮,人家都说我和你,本来咱两个没关系,
(咿儿呀),好人担了个赖名誉。
强叔:青青的桃杏毛皮皮,人家谁说过我和你,本来咱二人清又白,
(咿儿呀),好人还都是好名誉。
巧玲:一朵鲜花生的巧,过路的君子瞧一瞧,有心回头和你交,
(咿儿呀),又怕伤了鲜花(哎)苗。
强叔:高高山上一棵桃,青枝绿叶长的好,有朝一日桃熟了,
(咿儿呀),抱住那桃树摇几(哎)摇。
巧玲:樱桃好吃树难栽,朋友好交口难开,要吃樱桃你把树栽,
(咿儿呀),要交朋友(你)把口(哎)开。
强叔:樱桃好吃树好栽,朋友难交口好开,要吃樱桃(你)街上买,
(咿儿呀),要交朋友你跟我(哎)来。
巧玲:清涧的石板神府的碳,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世上的男人千千万,
(咿儿呀),我看大哥你最好(哎)看。
强叔:佳县的红枣定靖的米,横山的羊肉榆林的水,世上的女人一大堆,(咿儿呀),我看妹子你最美。
村里有人劝彩霞去陕北赶紧把人找回来,小心强娃变心;听说过那个班长的妹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能把男人魂勾走,走起路来腰扭得比棉花还软。彩霞不吭气,直说“你们不要驴叫唤,我相信他会回来的。他不回来我活守寡!”有小伙上门舔着脸硬赖着找彩霞,彩霞说小心你强哥回来打断你的狗腿!有人要带彩霞南下打工,她也不去,她要等强叔。
三年后,强叔还是回来了,陕北的风吹得他灰头土脸,胡子吧擦,人却更硬朗、成熟了。他记的巧玲给他送行时长的《大送郎》:
“我送我的哥哥大柳树,柳树梢上挂的一葫芦醋,
搬倒葫芦洒了醋,太平年,你走你的路来我吃我的醋,年太平。”
临走的时候,巧玲给他送了一双绣花鞋垫,他知道这是巧玲用了一周的时间,千针万线,纳制而成。他答应过巧玲,每年去陕北看她一次。
最终,强叔还是和彩霞结了婚。彩霞说,她等来了,属于自己的。
但每个夜晚,强叔还想着远方的妹妹巧玲,被那些民歌折磨得无法安睡。
强叔没有去政府安排的单位,再说他走了三年,位置早被人占了,彩霞曾经去找过领导,没有人管这事,还劝她,英雄是过去的英雄,现在都改革开放了,有本事去商海里弄潮去!有人给她出主意,如今市场经济,出门办事走后门,不能光靠嘴,还有烟酒和现金,这才是敲门砖。强叔不愿意弄这些事情,死都见过了还怕啥?两口子养过鸡、贩过菜,想想战友,叙叙家事,养活着老人和小孩过着平静的日子。二老去世后,强叔进城给建筑工地拉过洋灰,也搞过装修,最后倒腾了房子,赚了些钱。也在城里买了房子,给彩霞和儿子,他不想亏欠。
“社会真是变了,霍闪一下。”这是强叔经常的一句口头禅。如今他老了,给儿子也娶了媳妇,在城里打工,不愿意回到农村,生了孙子,彩霞去带,二老分居。强叔也老了胖了,背有些驼了,旧伤不时疼痛,谁也不知道他就是当年的战场上的赫赫英雄。用老婆彩霞的话来讲,“英雄只能活在战场,活在咱农村就是狗熊!但我稀罕这只珍惜动物!”
强叔不再争辩什么。没有了关中秦腔,也没有了陕北民歌,一个人守在寂寞的山庄。有时候,我回村,和他聊聊。他晒暖暖的时候,拿着两双鞋垫,思念良久,沉默不语。一双是彩霞的,图案是瓜熟蒂落,古朴大方,上面有子弹穿过的痕迹,飘着烟火的味道;一双是巧玲的,图案是比翼双飞,艳丽逼真,似乎要飞出来。
他不想说什么。只告诉我,巧玲也退休了,一个人还在那只窑洞里,唱着民歌,安静地生活着。
嗯。我应和着,看着他把绣花鞋垫慢慢地放入抽屉里,咣的一声,上了铜锁。
2016年11月16日夜于长安安业坊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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