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倦客

生命中每个人心中都有或大或小的愿望，有的已经实现，有的则渺茫不可知。对于年

青人来说，还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去逐步实现，而对于老年来说，实现愿望的机会随着催

人老的岁月而在不断流逝，甚至可能徒留下无可奈何的空叹息。妈妈转眼六十多了，她一

直有个愿望，希望这辈子能坐上一次飞机。

二三十年前，在武夷山麓那遥远的小山村，我和爷爷、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在稻

田里收割稻子，烈日晴空下我们挥汗如雨的时分，总不时有飞机在蓝天白云之间高远地飞

过，偶尔还有飞机在蓝天中划出一道棉絮般的痕迹。这时妈妈总会说，天上的飞机是怎么

飞的呢？那飞机后面怎么会有长长的白色的云呢？我不知道，爷爷、爸爸也不知道。

十多年前，我已工作很多年了，后来又在南京读研究生，外出读书或者偶尔出差，回

家跟妈妈叙说，妈妈偶尔会不经意地问上一句：“你是坐飞机去的吗？”我说：“都是坐

火车或者汽车。”

来到上海后，不管是因公还是因私，坐飞机的次数陡然多起来了。妈妈听说我坐飞机

，不时会问“怕吗”、“什么感觉”之类的话。近几年，她又经常不经意地说，村里的某

某外出旅游了，还是坐飞机去的呢！我这个榆木脑瓜猛然醒悟：妈妈心中有一个坐飞机的

愿望，趁妈妈还不算老，得带妈妈坐趟飞机！

于是，想带妈妈坐一趟飞机的念头在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但无奈多年来竟然都没有付

诸实际行动。又是买房子又是生孩子又是工作忙又是假期不多，反正我好像有无数理由阻

碍着帮妈妈实现这个愿望。叫妈妈跟团坐飞机外出旅游，她又不舍得、不愿意。每每想到

这件事，总是愧疚不安，觉得自己太不孝顺了。怎么妈妈一个这样小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呢？！何况现在的飞机票有时候比高铁票都便宜呢。终于，在今年的十一长假前，我下定

决心，要让妈妈坐上一次飞机！

妈妈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很少出远门，主要是通过电视了解外界，对外面的世界总

是怀着莫名的忧虑。记得每每打电话的时候，她都不忘叮嘱我几句：“你在外面要小心，

外面有不少坏人，你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我自然不能让妈妈独自坐飞机。我必须亲自全

程陪着妈妈坐一次飞机。

国庆时节，我从上海赶到老家，带着妈妈坐着汽车从江西那武夷山麓的小山村来到县

城，从县城坐着动车来到了省城南昌，然后搭乘机场巴士来到了昌北机场，开始了妈妈此

生第一次的飞机旅程。

候机室里，高大的落地窗外，一架架飞机近距离地停放在妈妈面前，妈妈久久在伫立

在窗前，注视着飞机的起飞、降落。苍天有眼，不需要求人调换，我和妈妈的票中刚好有

一张临窗；苍天开眼，这一天刚好天朗气清，一望无垠，如同二三十年前某个收割稻子的

日子。

我和妈妈终于坐在飞机里。起飞了，飞机助跑，加速，腾空而起。妈妈说：“真奇怪

，这么大的飞机，怎么就能这样飞起来呢？”我笑了笑，说：“是啊，人真聪明呢。”飞

机飞到平流层，俯视大地，竟然历历在目。我坐了那么多次飞机，之前都没有遇到过如此

空明透彻的视域。看到下面星罗棋布的白点，妈妈说：“地上好多白色的石头啊。”我说

：“那是阳光下的房屋。”“那一团团青黑色的又是什么呢？”妈妈问。“那是一座座青

山，那青山之间弯曲的白线的是公路，青线是河流。” 我回答。当白云在飞机下面和远处

作苍狗变幻时，妈妈惊奇于自己竟然变成了电视里看到的《西游记》里的仙人，在云海中

遨游。在飞机临近浦东机场飞越苍茫的大海时，妈妈说有点害怕地说：“大海原来是这样

的无边。”

在从南昌昌北机场到上海浦东机场的一个多小时里，除了偶尔跟我说几句，妈妈始终

静静临窗侧坐，眼光始终没有离开窗外的世界，仿佛要把窗外尽收眼底的世界全部装进心

里。而俯视飞机窗外，我仿佛看见我和爷爷、爸爸、妈妈、弟弟、妹妹正在稻田里收割稻

子，烈日晴空下，我们挥汗如雨，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蓝天白云间高远地飞过头顶

。

飞机安全落地，妈妈坐飞机的心愿终于顺利实现了，我内心一阵轻松的欢喜。从机场

到乘地铁回我在上海的家，妈妈还是没有说多少话，多数时候只是静静看着外面的世界。

几天后，在从杭州西湖游玩回来的路上，妈妈突然感慨地说：“以前只看到飞机在天上飞

，在电视里飞，真没想到自己竟能有机会坐上飞机在天上飞，还能在西湖游玩，真是做梦

一般！我这辈子真是无憾了。”我听了眼眶湿湿的。

金陵倦客 二〇一五年十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