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汽车停在从巴黎去科龙贝“一双教堂”花店的门前，我们下车选购了一盆洁白的菊花，捧上

车，继续这往返千里的路程。

车在田野间平坦的公路上疾驶。十月中旬的这一天，秋阳朗照；法国的农村，恬静美丽。地

里庄稼已经收割，不时看到猎人携枪漫步搜索，一条小狗前后欢奔。庄稼地里和边缘上的丘

陵丛林中，不知哪里会窜出一只野兔来哩。

我默默站在墓前，低头看那朴素，简单列感人肺腑的墓石，思潮澎湃，只觉得面前有一个新

的境界：原来一个人的尊严，一个人的品德，是可以用这样简朴、平凡的安排来表达！

然而，我的思绪不太能够使我欣赏田野风光。上了年纪，生于忧患的人，看见这种安适景

象，反而容易勾起往事，产生对比。更何况人们此去是专程瞻仰戴高乐将军的墓地。

初次知道戴高乐将军的名字，早在抗战时期，在四川重庆。那时我在《大公报》工作，天天

接触到国内外战局的发展。祖国半壁河山，沦于敌手，前方节节败退，后方物价飞涨。只有

西北、华北，人民抗战的烽火遍地燃烧，越烧越旺。鼓舞全国人民打持久战，争取最后胜利。

在欧洲，希特勒侵占波兰，在积极准备后，突然发动西线战事，以强大的机械化部队，绕过

马其诺防线，突入法国。法国军方昏庸无能，指挥失当，兵败如山倒。巴黎的政府惊慌失措，

屈膝求和，在维琪成立贝当政府。半个法国被纳粹占领，另外半个被压得透不过气来。法国

人民奋起反抗，其中突出的代表就是戴高乐。他当时不过是个陆军部的副部长，毅然决然，

挺身而出，高举民族解放大旗，发动“自由法国”的抵抗运动。这是战火纷飞，风雨晦明的

日子啊！

车窗前，远处是一座树木葱茏的小山头。翠绿当中，一个棕色的双十字架高耸入云，

那是“自由法国”的徽号。戴高乐将军的墓地快到了。

司机没有在小山脚下停车，而是绕向前去，直驶附近一个小村落，停在一座教堂前的小小空

地上。教堂可能是上世纪留下来的建筑物，屋顶墙壁，饱经风雨，有一点败落景象。一道半

圆形的短垣，拱绕着教堂。教堂周围是一个个小小的墓地，埋葬着本村的人。墓，是一个挨

着一个，稍稍隆起地面，是石头砌的，上面竖着或者浮雕着一个十字架，墓碑上写着死者的

姓名。戴高乐将军的墓在哪里呢？我们捧着菊花，沿着墓丛中的小径，缓步寻觅。

真使我惊呆了。戴高乐将军的墓，就在小径尽头，也是以石头砌的，高出地面不过半尺。墓

呈长方形，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分线，分线左侧的石面上写着：

“安尼·戴高乐，1928—1948。”

右侧的石面上写着：“夏尔·戴高乐，1890—1970。”

墓首有一个以同样的石头琢成的十字架。父女二人的遗体，在这教堂的坟场上，真正是只占了一

席之地，而且是在角落里。墓前一个花瓶，插着杂色的花朵，大概是从本村中采撷来的。那白中

带灰的石头，是最普通的石料，多半是用来镶马路边的。就在这小小坟场中，有好几个墓是用大

理石砌的，比将军父女之墓，讲究多了。

我默默站在墓前，低头看那朴素、简单到感人肺腑的墓石，思潮澎湃，只觉得面前有一个

新的境界：原来一个人的尊严，一个人的品德，是可以用这样简朴、平凡的安排来表达的！说

惊呆了，是由于我对戴高乐将军的安葬的情况略有所知。

他在1970年11月9日逝世，噩耗传出，全国一片悲声。将军生前遗言葬在他女儿身边。女

儿生来有病，二十岁夭折，作为父 亲，是十分痛心的。将军的葬礼简朴，不吹号，也没有乐队

奏哀乐，教堂举行弥撒时，没有讲话。将军的棺木，由一辆战车运到教堂前，是本村青年抬往墓

穴的。棺木是三百五十法郎（当时合六十三美元）买的„„我真没有想到，将军之薄葬，到了如此

的地步。但是，法国人民深深铭记着将军对于法兰西民族的丰功伟绩。就在科龙贝一双教堂举行

葬礼时，巴黎五十多万群众冒着秋雨，迈着沉重的步伐，汇集到爱丽舍田园大街近旁的凯旋门广

场，表示深切的哀悼。教堂周围是几十户人家的村落，古树旧屋，没有任何修饰。这地方，离最

近的火车站有十多公里，也没有直达这里的公共汽车。谁要来，只能开车。就在我们徘徊沉思的

时候，一批又一批的法国人来到墓前，默默注视着墓石，生怕惊动了父女的安眠。

离开墓地，我仃驶往小山之麓，登上山顶。那双十字架，立在一片草坪上，由许：多石块

垒成，护以钢筋，有十多层楼高，拔地而起，直指青天，昂然独立。周围林木森森，纵目远

眺，田野和森林，交织着伸向天际。这当然是为了纪念戴高乐将军而立的，然而代表了国家

的尊严，民族的光荣。

戴高乐将军是第五共和国的创始人。他为法国政治带来了稳定。政治上的稳定促使了经济上

的发展。他排除万难，结束了对阿尔及利亚的战争。他本人的政治生活是波涛起伏的，最后

一次参加公民投票后，就不当总统了，退居科龙贝一双教堂。政府按规定对退职总统提供的

费用，他分文不要；政府给他的宅邸，他拒绝迁居；他靠自己的稿费度日，还为了纪念夭折

的女儿，把大部分的钱捐给儿童保健基金。

“每当历史最恶劣的时候，我的义务就是把法国的责任担当起来。”

这是戴高乐将军的名言。他的一生，实践了自己的诺言。然而他还是一个能上能下的人，一

个严格按照国家宪法办事的人，一个不要特权的人，一个要把自己放在和人民平等地位的人。

作为一个资产阶级的杰出政治家，法兰西民族的伟大战士，他来得光明，去得清白，丰功伟

绩，皎皎晚节，永远是法国的骄傲。暮色苍茫中，我们驶返巴黎。我们惦记着那盆洁白的菊

花。在戴高乐将军墓前，除了那一瓶，别的花是不让放的。但是在他墓的斜对面，有一大如

圆桌面的平台，上面放着几块戴高乐将军的战友和其他人送的大理石纪念碑。我们的菊花就

放在一块刻有将军姓名的石碑前。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生命因爱而精彩，人生因爱而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