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在平庸的生活中寻找悲伤的诗意
余秀华:在平庸的生活中寻找悲伤的诗意
杨广虎
在诗坛的小圈中,没有人读过余秀华的诗,我相信;没有人不知道“余秀华”这个名字的,估计不多。
2014年,由国家老牌权威诗歌杂志《诗刊》9月号重点推荐了余秀华的诗,编辑刘年推荐,他说:“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我知道余秀华其人,其实是在微信上,朋友转的,当然也有“下半身”诗歌代表人物沈浩波先生的评论。《诗刊》已经好多年不看了,飘散在城市角落苦苦支撑的邮政报刊亭也买不到;老牌的杂志《诗刊》,更像一个老人,勉强打起精神,推荐余秀华,让人敬畏之余,又有点无可奈何。
由于各种原因吧,这几年基本不写诗,也不读诗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诗人的地方就有诗江湖,我不想涉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有许多朋友问我对余秀华诗歌的看法,我以没有读过而搪塞,事实也没有时间去读。诗坛本身应该是安静平和的,但是各种聒噪之声不绝于耳,知识分子写作与口语写作,学院派与民间派的口水战一直没有听,或许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继诗人赵丽华“梨花体”走红后,“羊羔体”“乌青体”等迅速走红,遭到网友炮轰或者吐槽。我想,诗歌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更大程度上讲,是一种个体的劳动,关乎其他的很少或者说基本没有。
诗歌可以不读,但是充满遐想的诗意生活还是让人向往的。诗人自杀事件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社会,诗人、诗歌和诗歌爱好者以及这三者难处的关系。2014年,打工诗人许志安自杀,和我在博客上有一句纸条之交的陈超先生自杀,接连不断的自杀,难道仅仅因为他们是诗人?虽然,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每天,每个行业,每个不同身份的人都在自杀,富士康的自杀更多些吧?!但是身上贴着“诗人”标签的人去自杀,还是让一些人想不明白。有句古话讲:“好死不如赖活着。”诗人自杀或者走红,不得不让人对这个光怪林立的世界产生质疑。
初二终南山下雪,利用春节一点时间,我从网上读了一些余秀华的诗歌,有点碎片式,可能不够完整或者说没有读到她更好的诗歌,总体来讲,我觉得,作为一个农民、一个女人,一个诗人,能够把诗歌写到这个程度,实属不易,这与她脑瘫不脑瘫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要去找个卖点去炒作,那是《诗刊》、出版社和其他商家的事情了。比起“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别白特白/极其白/贼白/简直白死了/啊——。”比起这种“乌青体”诗歌,余秀华的诗要好的多。
能从苦难中找到慰藉,能在平庸、琐碎的世俗生活中寻求到诗歌,本身就是一种追求;虽然这种追求,是悲伤的,甚至可是说是悲惨的。据说,不甘命运的余秀华读小说比读诗歌要多得多,最喜欢《悲惨世界》,觉得冉阿让(该书男主角)经历了那样的悲惨之后,最后还能回来,是很好的。可见,对美好的追求,她也不例外。当然,她的诗意生活是悲伤的,带有对生活的不满和对爱情的仇恨和失望,极力以一个表面柔弱内心强大的女人去占用自己的东西。这在《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中可以看出: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有人骂余秀华是“流氓”,她的诗歌是“荡妇体”,我觉得是从字面上的浅层去理解的,这种理解是肤浅的。 2013年11月4日,人人网“北外性别行动小组”用户在主页上刊出17张北外女生照片,照片中女生举着白板呼吁“我的阴道说:初夜是个屁!”、“我的阴道说:我要!我想要!”、“我的阴道说:我想让谁进入就让谁进入”、“我的阴道说:我可以骚,但不可以扰”、“我的阴道说:别把我当做敏感词!”、“我的阴道说:非诚勿扰”、“我的阴道说:她想被听见,被看见,被承认”、“我的阴道说:请不要以爱为名……”、“我的阴道说:我要自由”、“我的阴道说:渴望不被定义束缚的快乐”、“我的阴道说:认识自我,教育很重要!!”、“我的阴道说:我要尊重!”、“我的阴道说:她只听我的”等,让人瞠目结舌。我们一些诗人不分男女动不动就肆意在诗中写下阴道、精液、鸡巴之类,还有一些文字意淫者,难道就不流氓吗?流氓这个词没有让余秀华感到反感,反而觉得很温暖,这就是余秀华。她说过:“我觉得人的身体,是最不值钱的,但是,我就是让最不值钱的更不值钱”。确实和其他一些女诗人不一样,没有天高云淡,没有温情脉脉,就是底层的直接。这首让大众狂呼,火起来的诗歌《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标题确实吓人,有“标题党”吸引人的味道,余秀华自己也承认。但在第一段,“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个人的身心体验还是非常独特的,而且语言上也简洁、有力、直接,很有冲重力。自言心中没有爱情的余秀华做着自我的斗争,新时代的女性诗歌写作,女权主义在一个农妇手中写下。她和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翟永明、唐亚平、伊蕾、海男为代表的女性主义诗人掀起了猛烈的性别风暴有些不同,也与所谓的“新红颜写作”(可以列出一大排人名),李承恩的“胭脂主义”不同,有着农妇的执着、迫切和坦诚,没有纸醉金迷,也不可能去麻木自己。毕竟,现代社会,男女趋于平等,女权主义斗争的最终我觉得就是和男权主义握手言和;和美国女权诗人艾德琳 ٠瑞奇(Adrienne Rich )忽略女性,强化男权的社会不同。
我想要说话的那个你
已经变成你的死亡
如果说这些日子我梦见你
我知道我的梦属于自己而与你无关
但是你我之间仍然存在某种
更为陈旧而奇怪的关联,悬而未决
有人说,余秀华的诗,抄袭了诗人普珉的《我穿过一座城市去肏你》
我穿过一座城市去肏你,
出租车颠簸我的心脏和想像。
可我想像不出你在怎样等待我,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一样被想像和激情捕获。
这是在夜间,很多人都上了床,
他们不会有我的慌张和梦想,
他们也不会有你的安静和期待。
我穿过一座城市去肏你,
出租车的喇叭在播送爱情夜话,
一个中年妇女在乞求指导,
指导她怎样在中风的丈夫外获取屌。
……
对比一下可以看出,余秀华是从女性的心里角度去“睡你”,普珉是从男性的角度去“肏你”,抄袭可能性不大,借鉴或者误撞有可能,那只有余秀华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姑奶奶只是写自己的诗歌。”这是余秀华的直言,更像是对某种偏见的宣战。诗歌就是诗歌,是小众的,在我的眼中是高贵的,而现实中,总有些人,想给诗歌增添许多人为的因素,注入鸡血,让诗歌像注水肉一样明亮耀眼却没有鲜活的肉香。带有脏话的余秀华现在回到属于自己的横店村,过着日复一日的农妇生活,书写着自己的诗歌,做着自己的梦想。红不红,赞不赞,和她的朴素日子没有一点关系。“打工诗人”郑小琼,虽然她获得了许多来自文学界的奖项,可丝毫没改变她的处境。她还是在一家小五金厂打工,每天发送传真,或者在东莞的乡镇间奔波,为自己厂的产品做售后服务,随身携带的粉色廉价小布包里全是产品销售单据。在现实面前,诗歌不堪一击。
有人给余秀华快速出书,有人给余秀华当地“作协副主席”,有人采访,有人炒作,估计马上有人会给她颁个“紧箍咒”诗歌奖,余秀华因为诗歌,成了一个新闻的“卖点”和一些人出名发财的“道具”,我们不能不说余秀华没有虚荣心,名利之后,她还剩些什么呢?
余秀华有一首诗歌,叫做《我养的狗,叫小巫》,在中国人民大学当场朗读: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被男人遗弃的痛苦,没有爱情的日子,让余秀华“诅咒”,在她悲伤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她内心深处是多么痛楚!特别是在一个农村日益衰亡的今日,每次我回到村里,都被一种死亡的恐惧所笼罩,坐立不安,唯恐被一种无形的漩涡悄然吞走。
诗人沈睿则将余秀华比作了中国的艾米丽·迪肯森(又译艾米莉·狄金森emilydickinson)。是否拔高,有待讨论,我觉得只是出于一种参照,二者最终各是各的。“出奇的想象,语言的打击力量,与中国大部分女诗人相比,余秀华的诗歌是纯粹的诗歌,是生命的诗歌,而不是写出来的充满装饰的盛宴或家宴,而是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让你的心疼痛。”感情有的,灿烂我觉得谈不上。
悲伤、悲惨,这是我对余秀华诗歌的理解,她的诗意不同于其他的平和、温暖,善意。
我记得郑小琼有一首诗,叫《杨红》:
十五岁 生活的骨头卡住她孱弱的身体
辍学 被人拐到广东 从庄稼地到小发廊
像根刺卡在喉间 吐不出也咽不进
剩下肉体的疼痛与灵魂的麻木 瘦小的躯体
支撑不起染黄头发的蓬松与嘴唇的口红
她哭泣的肩胛骨在男人们的欲望下颤抖
幼小而纯洁的身体无法抵挡病毒的入侵
性病折磨着她明亮的眼神 痒与红肿
是社会给她的一个无法摆脱的暗喻
堕胎手术者冰凉的器具伸入她温暖的躯体
痛 成为她对显示唯一的敏感
十八岁 她满身病 奄奄一息
被发廊的人贩子扔在门外 她遭遇了爱情
忠厚老实的男人 四十二岁 英德人
赤贫 在建筑工地挑沙挑砖
她在工棚里治病 二十岁
小孩出生 女性 瘦弱得如一只猫
她跟他到英德乡下 二十二岁
因为贫穷 男人在山上偷伐树木打架
被判入狱十年 她回到七年没回的湖南
带着女儿 这一年她重新回到广东
在东莞的某个发廊出卖肉体 二十四岁
跟一个韶关人相爱 男人抢劫入狱
二十五岁 她进入东莞某个鞋厂
在流水线工序上 蓝色工衣的女工
我遇见她 她说着这些年的经历
没有悲伤 也没有兴奋
想手中的制品 没有表情
她二十七岁 七岁的小孩在湖南乡下
身份 未婚 她喜欢谈论女儿与未来
喋喋不休的叙述中,几十行直白的诗句中,让我们感受到了打工女人的命运,“东莞小姐”的悲哀。
我之所以引用郑小琼的诗,只是想说明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体验,都会写出自己的好诗,都有一些不足。郑小琼太白,余秀华的诗歌艺术性不高等等。我们不能一叶障目,只找缺点,应该去认真体会底层农妇的生活和精神,这样,可能对她更公平一点。或许,没有章法,随心所欲写的诗,才是好诗。
这是一个自媒体的时代,感谢《诗刊》,我更要感谢网络微信,让我读到了余秀华的诗歌。这个女人,也有害怕的时候,最近她写的一首诗《我害怕》:
一定有一盏灯,把雪光举给你
于是我选择在春天里,在春天里想你
如今事过境迁,如今肉身沉重,如今我们越发不能相认
如今的情谊都如鲠在喉
我害怕的不是这样的事情:雨雾里新生的坟墓
你小小的暗红的骨灰盒
你临别的无言
奔跑在雨里被一个城市唾弃的女人
我害怕的不是这样的事情:我推给你春天
你指认凋谢。我给你忠贞,你指认背叛
我给你通向世界的路
你说这路上是陷阱,是漩涡
---我害怕的是:我抱着你的骨灰盒回乡
你再不给我一句诅咒
这个走路摇摇晃晃,干活没力气的女人也开始害怕了,被人抛弃、被死亡追杀,一个人的孤独。
她就是一农妇,革不了谁的命。诗坛就是一小部分人打打闹闹,无需杞人忧天,各人还需踏踏实实弄自己的事。她一直清醒地认识到:“现在关注我的人多了,说我诗歌好的有,说不好的有,这都没用关系,我只能按照我自己的心意写这些分行的句子,是诗也好,不是也罢,不过如此。我身份的顺序是这样的:女人,农民,诗人。这个顺序永远不会变,但是如果你们这读我诗歌的时候,忘记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将尊重你。呵呵,幸亏诗歌最好的作用是为了自己安心。”我觉得,这是她所幸,却是我们一些人的悲哀,诗人应该遵从内心敬畏诗歌老老实实写自己的东西,没必要耍猴一样进行各种才艺表演吗?犹太女诗人里奇还说:艺术“如果只是主顾们权力盛宴上的装饰的话,那么它毫无意义。”赋予诗歌过多的期望是毫无意义的。有点任性的余秀华也感到了声誉下的无奈,她说,“想去四川的青城山出家,或者住一段时间,那里很安静,适合写东西。”这是她始料不及的,和写诗一样,与众不同或者混同一路,同样冒着危险。
2015.2.25匆于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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