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家的空间

我12岁那年，学校放暑假，日子像是在烦躁中沉寂了，今天不管明天的事，也不可预知未来怎么过。学校停课闹革命，又遭遇大火，学生无所事事，放假与否已经不重要。

母亲去了五七干校，我们三个孩子在家显得无聊。家里的生活，由比我大一岁的姐姐买菜，有一双小脚的外婆负责烧菜做饭，每天早上吃酱瓜泡饭，中午晚上吃毛豆冬瓜加白饭，其余时间上山捉金乌龟，粘知了，天天都这样打发时间。

有一天，我得到了一个惊喜，母亲托隔壁同单位的尚叔叔，要带我去五七干校的农场，妈妈在那里等我呢，这可把我乐坏了！

什么是五七干校？现在多数人都不知道，或不记得了。所谓五七干校，就是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给林彪写的一封信，后来被称为《五七指示》。在信中，毛泽东要求全国各行业都要办一个大学校，这个大学校要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能从事工农业生产，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表面说，这个学校是培养教育干部的地方，但后来普遍把五七干校称作是关“牛棚”的地方。

小孩不懂政治的范，能出远门玩，就是最大的快乐！

次日一早，我坐在尚叔叔自行车的后座，首先来到钱塘江畔的南星桥渡轮码头，摆渡去对岸。上船后，我站在渡轮的船舷边，瞭望钱塘江，我喜欢看风景。

那时的钱塘江，江面辽阔，江水滚滚，两岸是大片荒芜的滩涂，一眼望去，广辽苍茫，川流的江水朝着东海方向匆匆奔流。几条木鱼船，鼓起大肚子的风帆，乘着江风，顺水漂远，这景色如一幅淡淡的优美古代水墨画。

钱塘江，我们的母亲河！我终于离开了城市里喧闹的红海洋，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天天闹不停的阶级斗争与斗争，你送给我一个本真的大自然，你的自然豁达胸怀容纳了我，让我心情愉快！

上了岸，我们一直沿着江的堤坝骑，用泥土堆成的堤坝两边，布满了沙沙作响的芦苇和茅草，有许多坑洼的围地还没有开垦，荒弃在那里。四处散布的水塘，一个挨着一个，偶尔有几只水鸟，从头顶轻盈地飞过，一路上与城市里不一样的自然田野风情。

大约这样停停走走，在颠簸的小路上骑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目的地。

下了车，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几排简易的旧平房。我正好奇中，看到有一群人排着队伍回来了，看上去是农田里劳动收工的。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就是母亲。母亲穿着一件已经泛白的蓝色卡其布长袖列宁装，戴着圆草帽，肩扛锄头，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

母亲住的房间，屋内很简陋，是南北直通的长方形，前后各一扇窗户，地面没有水泥和地板，是用土夯实的泥地，五张单人床，一张两个抽屉的简易书桌，上面放着茶杯牙刷，毛主席语录，整整齐齐。

吃午饭的时候了，我跟着母亲去食堂。当我一跨进食堂的门，我的鼻子忽然开朗起来。好香啊，这香味好诱惑！那是一种带有毛竹清香的蒸笼香味，这蒸笼特有的香味，夹杂着米饭的纯香，使我浮想联翩，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食堂里蒸汽弥漫，麦香四溢。大人们排好队，齐声朗读毛主席语录，祝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永远健康！然后开始买饭。

不一会，母亲端着两只碗，递到我手里，一碗是两只刀切馒头，一碗是冬瓜汤。这两只白花花的刀切馒头，长着胖鼓鼓的饱满个头，散发着浓浓的麦香味，实在太诱人了！我抓起馒头，啃了起来。这越吃越香的刀切馒头，难得能吃到，我想死你了，好长时间没有吃到馒头了。然后喝了一口冬瓜汤，哇，鲜香爽口！冬瓜汤也这么好吃？我低头一瞧，冬瓜汤里有两片咸肉，哦，原来有肉啊。我一口馒头，一口冬瓜汤，很快吃完了。

这时我想起了在家天天吃得厌烦的清水冬瓜，想起了外婆曾经给我们唱过的冬瓜小调。冬瓜小调唱的是一位姑娘，嫁到了一个贫困的农家，天天吃冬瓜的清苦日子。小调是这样唱的：

今日冬瓜，明日冬瓜，再吃冬瓜，另到别家。

意思是，这样跟着你夫家天天吃冬瓜，日子过得太苦了，再这样下去，要出走，要嫁到别人家去了。

不知怎么的，今天的冬瓜汤我吃得津津有味，竟然吃出了从未有过的冬瓜清香与爽口，那是用柴火烧的大锅咸肉冬瓜汤，里面有咸、咸、咸肉，激动得嘴也结巴了。不过，我不知道妈妈吃了什么，我已经被香糯美味的刀切馒头，和清香爽口的咸肉冬瓜汤，冲昏了头脑。

午休后，大人们都去稻田里双抢劳动了，有人告诉我，如果闲得慌，可以去游泳。

就在我们住所百米外，有一条用来灌溉的河流，可以在那里游泳。对我来说，在体育项目中，唯一游泳我较喜欢，喜欢在水里自由飘浮的感觉。

我穿好泳裤，赤脚，光着膀子，往河的方向走去。一踏上被盛夏炽热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小路，仿佛踩在了热气腾腾的蒸笼盖上。因为怕烫脚，脚步像猴子走路那般，踮手踮脚的，走不像走，跳不像跳，模样一定蛮滑稽的。

我来到河边，河比我想象的要宽，要野，河床是平坦的碗状型，水面宽度大约在二十来米，两边裸露的河滩也各有十来米宽，岸上长满芦苇杂草，虽然有人工开拓过的痕迹，经过岁月的冲刷，看上去已经野趣横生了。

我蹲着下到河床上，河床上的土软软的，富有弹性，是泥与沙的混合物，没有任何瓦砾碎石。我抓起一把土瞧瞧，土中的泥，如糯米粉般细腻滑润，散发着泥土的清香；泥中的沙，颗粒均匀，细如针尖，色泽晶莹，如金子银子般有闪光。两者合一的河床泥土，蓬松柔软，仿佛是一张天然的席梦思。河中潺潺流动的河水，散发着浓浓的，钱塘江江水特有的清清江鲜味。

夏日热呼呼的江风，把河的水面吹起阵阵涟漪，仿佛像千万只挥舞的手，在向我召唤。来吧，来吧，来我这里自由地畅游吧！

我听到了河水的召唤，大踏步地跨入河中，踩踏出巨大的水花。河水与岸上炽热的高温相比，水温有点凉凉的，在炎炎夏日中，似乎可以享受另一种清凉的滋味。

下水后没走几步，水就齐胸口深了，没法再走，我纵身一跃，扑向水里。二十米的河宽，对我当时来说，已经不是困难了，我奋勇向对岸游去。

不远处，有几个大孩子也在嬉水，他们自由泳的姿势优美，速度挺快的，我很是羡慕。虽然我的游泳是自学成才，但只会蛙泳和仰泳，自由泳不过是胡乱扑打水花罢了。

在水的世界里，人的身体是轻盈自由的，我用擅长的蛙泳和仰泳，在河里游了两个来回。见那边的大孩子，在水里倒插蜻蜓，他们头朝下，手撑在水底，把脚倒立着伸出水面，很潇洒，我也学着做了。

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手触碰到了河底阴冷的淤泥，同时把两只脚伸向水面倒立起来。由于水太深，浮力过大，我的身体不知怎么回事，顷刻失去了平衡，似乎是在水里“摔倒”了。就在这“摔倒”的瞬间，我迷失了方向，找不到水面了。心里一急，呼吸急促起来，我开始乱蹬乱串，还是没有回到水面！

慌乱中，我仿佛游进了另外一个从未去过的陌生世界，那是一个黑乎乎的，没有天空的大宇宙，整个人憋不过气来。摸啊，摸不到尽头！当时我的思想不是一片空白，在这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浮现很多，想到了自己十二岁的人生境遇，似乎见到了小朋友们的笑脸，也仿佛听到了亲人们熟悉的声音。哇，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啊！

在这个黑暗的水世界中，我也解释不了，为什么我不是在游，而是在摸，胡乱地在水中摸啊摸，摸索地狱与人世之间的这一道轮回之门，这大概就是到了那个所谓的，传说中可怕的混沌境界。

我迷茫，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这样沉闷挣扎了多久，更不知道睁大的眼睛看到了什么。为了生命的延续，我不顾一切，拼命一跃，轰然间，我终于回到了水面。就在我露出水面的一瞬间，我仿佛是从遥远的黑夜赶回来，终于见到了天上耀眼的阳光，那阳光如刹那的火花般绽放，照亮了我眼前的一切。此刻我无法控制自己对空气的渴望，歇斯底里地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呼——，啊——！一颗恐慌的心终于落地了。我回来了，我震撼地感觉到了生命的可贵，和对人间的眷恋！

那是一个不能长时间停留的水世界，我惊恐忐忑地跑回到了河岸上，我无力地瘫倒在软绵绵的河床上，瞪大眼睛望着头顶上的天空。我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是该庆幸，还是该流泪，我觉得自己忽然长大了，成熟了，对生命的意义有了自己的理解。

从黑暗阴冷的水世界，回到夏日炎炎的现实中，我全然不觉得三十八九度的高温有什么可怕，竟然躺在烈日直照的河床上，晒起了日光浴，才真正体会到，现实中的温度是有多么的可爱。我躺在那里，亲吻了身下的这块土地，想了很多很多。想到自己还没有长大成人，还没有参加工作，还么有当兵去保卫国家，甚至想到了还没有娶老婆成家，我不能就这样走了，并遐想起未来人生的路。

等我回到住处，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吃过晚饭，母亲和她的同事们都去生产队里开大会，去学毛主席语录，去斗私批修，宿舍里只留下我一个人。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屋外空旷的田野里，响起了青蛙的叫声，还有各种奇怪的虫鸣声。开始是在屋后的水田响一声，接着草丛里也响一声，然后左边响几下，右边响几下，等天黑了，满大地的蛙鸣声连成一片，越来越响亮，从池塘到稻田，从近到远，此起彼伏，整个大地被各种鸣叫声颤动起来，好热闹，仿佛是在演奏一首仲夏夜晚的交响乐。

我翘着二郎腿，躺在挂着蚊帐的床上，仔细分辨着各种鸣叫声，除了青蛙的呱呱声，也有叫姑姑的咭咭声，好像也有难得一闻的，泥鳅在谈情说爱时发出的唧唧声。它们在一起鸣唱，一齐起哄，我根本无法分清有多少种生命在鸣叫，在歌唱，在细语。

随着夜色加深，田野里的鸣叫声越来越生动，我经不起诱惑，起床推开房门，满大地的声音扑面而来。一眼望出去，远近的稻田和树木，黑茫茫的一片，只有屋前茅厕的门口，有一盏黄色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线。

我带着好奇，把头探出门外，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大胆毅然走了出去。

背着路灯微弱的灯光，走到房屋的尽头，当我一拐过房角，由于避开了路灯的光线，眼前漆黑一片，不由抬头一望，哇，我惊呆了！我看到了一片梦幻般的迷人天空，我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

尽管眼下的田野里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地面上没也有任何灯光，我看到的天空，却是另外一番非凡景象。高远的天空，深邃通透，星星满天，这天空上密密麻麻闪烁着的星星，数也数不清。我从没见过有如此之多的星星同时出现在天空，也没见过天上的星星像今天这般晶莹透亮，它们像千万颗璀璨的钻石，散发着神秘的光彩，热闹辉煌，又万籁俱寂，幽深莫测。

因为那天没有月亮，星星显得格外自由奔放，它们闪啊闪的，似乎都不甘寂寞，好像在争奇斗艳。星星也是有生命的吧，在茫茫无边的天际里，它们大概是想要传递星际间的友谊，纷纷眨着眼睛，讲述各自星球上美丽的传奇故事。也有传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由天上的星星转世而来，一闪一闪的星星，就是我们的前世今生，你对着星星越祝愿，那颗属于你的星星就越灿烂，越明亮。星星是我们寄予美好遐想的地方，这样想着，眼前的星星显得格外亲切，迷人。

天上的星星，虽然在天上远不可及，但仿佛又就在我的眼前，脑海中忽然有了童话中摘星星的想法，我不由自主把手伸了出去。一双十二岁的手在空中比划着，摸索着，做着长焦望远镜的手势，啊，我只能用手把星星遮挡住，却怎么也触摸不到它们，星星依旧在天上热情地闪烁着，像是茫茫黑夜里远方大山中的万家灯火，辉煌而又静谧。

然而，不知从哪里突然跑出来的一颗星星，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瞬间凄惨而又无缘无辜地跌落下来，它挣扎着划出一道长长的闪光，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遥远的天涯边，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星星也有失恋了殉情的？一颗星星难道就这样永远滴消失了？不可想象。这突如其来的场景，使我感到遗憾，并触发出一种带有惆怅的惋惜之情。

这一片神奇的天象，让我着实着了迷，我站立在原地，对着天空望了好久，然后缓缓回到眼下这片夜的大地。眼前仍然是漆黑一片，地球各种生命一份子的鸣叫声，依然在四处喧闹，它们不惧黑暗的笼罩，铮铮焕发出自己的心声，使漫漫的黑夜显得活泼生动，情趣盎然。

就在我站立的对面，在田埂的那头，睡在坟头里的逝者，每天都躺在这样美丽的星空下，聆听着自然界的天籁之音，他们不会觉得寂寞了，也不会觉得有对黑暗的恐惧了，千百万年来都这样相互陪伴着，相互鼓舞着，与大地与宇宙一起共度，代代相承。此情此景，各人有各人的理解，各人有各自的感受。

这一段人与自然的奇妙相融，是上天赐予的天然恩惠，可遇而不可求，百感珍惜，是一个人一生中的生动财富。

今天，在夜如白昼的繁华都市里的人们，尤其是现在年轻的一代，大概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绚烂的星夜，也没有听到过夜间田野里如此生动和谐的鸣唱声。那是对生命，对自然的赞美之歌，是对美好未来的遐想与憧憬，你遇到了，一定会被这样生动的美景深深感动。

对于我来说，在那年的夏天，面对那样的星空，那样自然的喧闹，呵呵，真的很难忘，难忘那年的夏夜，那年的蛙鸣声，还有伴着那年游泳的另类经历，永久载入了我的记忆中，成了我童年美好的回忆，我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夏天。

星空与遐想对接

缘分会把梦变成实现

生命中遥远的童年

是漫漫天际里闪烁的星点

仰望天空的感觉

让你望得更高看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