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雪的诗 摘抄

发布时间:2011-03-27 10:46 阅读量:21198 日记本:《个人日记》

一个人:沙漠深处走动的秒针

不知不觉中,你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心,时间表盘里的那枚秒针。

在无边的塔克拉玛干,此时,一个人的响动,就是时空。

一个人走动,我会感到世界的生机。那个人停下来,道路和时光,旋即消逝。

一个人在沙漠里茫然、徘徊,甚至失踪,我就会立刻感到急切的呼吸,渐渐窒息。

在无边的塔克拉玛干,时空的界线是如此模糊,生死的扭矩是如此短暂!

这很像一个人与他如影随形的命运,从日薄里走出,转瞬消逝在暮色的尽头。

在沙漠里行走,一个人,就是一枚时间的指针。

当生命的发条不断上紧,又逐渐松弛。当彭加木走过的足印,被风拭去。

一滴泪,能够把昏厥的方向灌醒。

季节河:走着走着断掉的念头

我要去找你!

这是我多年前发过的誓、赌过的咒。

我曾试图在黑夜,用清凉的舌头,舔舐银河岸边的星宿。我曾试图用一堆牛粪,点亮大漠深处,你凭栏眺望的蜃楼。

我也曾,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沿着石头开花的背影,寻找你山高水长的命运。

但是,我最终还是哭泣着,向你奔来。

我化雪为水、聚沙为泪,一路泥泞,不顾一切地,向你扑来。

我的心,从此开始在世俗的峰峦和流言的深谷间冲撞、找寻。

我的爱,从此开始在大漠的干旱和戈壁的荒蛮中喧腾、突奔。

在找你的一路上,我的每一颗热泪都撞击过巨石,我的每一滴热血都叩问过断壁。

我越流越瘦,越跑越累。

我的泪,最终干涸成一缕,风都能吹破的丝巾。

我的魂,最终搁浅为几截,沙都能拆散的骨头。

就在我伸出双手捧起楼兰传说的瞬间,塔克拉玛干,是谁把我拥抱苦难与美的念头掐断?

远山:孤独不可触摸

作为一个永久性地标,我不能轻易望她。

或者说,我不能长久地,瞭望一个地方。

那个喷薄过激情日出、湮没了辉煌落日的地方,就是远山。

现在,她更关注我,寥若星辰的内心。

我穿过闹市,挣脱了人间烟尘的纷扰。我渴望,走过那些热闹的街道,好心的人群能把我忘掉。

道路黯淡,村庄难眠。

现在,我更需要沉默的雨水,给疲倦的内心更多抚慰。

但是,远山还在。

远山,用它黑色的轮廓,勾勒我,独坐的晚照。

当红尘飘落,心绪淡定,它似乎不断提示我:灵魂里,那些欲望耸峙的建筑群,更需要长夜的怜悯。

沙漠落雪:一群羊身上抖落的寂寞

一群羊,或者几片落雪。

塔克拉玛干正在变白。

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飘拂的、颤动的,还有不安和寂寞。

你说:我四大皆空,你想拿什么就拿去吧!

我说:我拥有了太多,独缺这纯粹的寂寞——

起伏的胸脯上,落一点点雪。

天太高了,心情就会变得很低。

路太远了,笑容就会显得很近。

当荒芜人烟的塔克拉玛干因一场雪变得更美,我是否也该像一只羊,抖落身上的奇静?

理想:怀抱着沙漠入梦

想淡出红尘,请拥抱沙漠。

想处身虚静,请安葬戈壁。

这里是飞沙的国度,这里是走石的城堡。

这里有海市,白昼的喧闹;这里有蜃楼,黑夜的苦恼。

这里是远古劳动的荒蛮,这里是旷世栖居的干燥。

这里有英雄拔剑的壮烈,这里有美人守岁的贞操。

这里是天真烂漫的摇篮,这里是惊世骇俗的墓园。

这里是卧薪尝胆的砚台,这里是灵魂舞蹈的祭坛。

这里是欲望覆灭的屋宇,这里是情感激荡的废墟。

这里有特立独行的足迹,这里有天地合颂的传奇。

这里,你能够找到,无数往昔如风的影子。

这里,你听不到内心,一丝丝失意悲悯的回声。

这里是往事疯长的荒地,这里是在水一方的遗址。

这里是晾晒眼泪的干河床,这里是埋葬风骨的乱坟场。

这里有伟大胸怀处心积虑的虚空,这里有浩荡视野如释重负的满足。

这里有一览无余的万念俱灰,这里有开天辟地的浴火重生。

塔克拉玛干,沙漠里舞动的绝色女神。

塔克拉玛干,戈壁上吹拂的风情万种。

当我放下诗篇,拥抱你缠绵如火的灵魂。

死亡,比远在天际的挣扎和呻吟更销魂。

伏在你辽阔壮美、丰满迷人的心胸,我宁肯,听着若有若无的心跳睡去。

(原载2008年10月《散文诗世界》卷首

9章选入《2008年中国散文诗精选》

大野之外(三章)

无言以说的雪晴之夜

今夜,万籁俱寂。

今夜,只有一望无垠的雪地,以及雪地上白银闪烁的呼吸。

风吹幽暗的雪野,像追随你起伏不定的心胸。也仿佛在找寻,隐匿在大千世界的那两行脚印,和秘密。

那些曾经焚烧过我青春岁月的激情,现在已归于平静。归于,不可言说的悲悯心境。那些溪水般欢腾喧嚣的生活情景,也残花落叶般化作泥土和灰烬。抚琴弹铗,大风嘶鸣,一如关山飞渡的梦境,渐渐枯竭成凝噎欲绝的暗河。

千山无语,犹如一千匹白马止步不前。一千个骑手,停止了对理想情感的猎杀和追问。在我的眼里,答案仅仅是,垂落于平野闪烁轰鸣的星辰。

大雪过后的长夜啊,多像一座兵不血刃的空城!大雪下面,埋葬着爱情的信物,理想的火炬。大雪下面,埋葬着,叛逃的诗句,厮守的屋宇。大雪下面,埋葬着世俗的眼光,以及灵魂的尸骨。

雪晴之夜,我从未如此珍爱过去的时光和渐老的情人,珍爱那些,命运赐予我的宽厚和感恩。

雪晴之夜,当我用一生的黑暗照亮心灵一隅,令我难忘的,便是夜色中高高在上的雪峰,和不时低泣的,你。

给我以生命的信任或暖意

寒夜,点亮一盏孤灯,照亮你写的日记,我写的情诗。

寒夜,我情愿把最美好的祝福,贴满灯火通明的墙纸。我愿意,用饱吸夜色的钢笔,在灯下写出黎明般优秀的诗。我愿意大声朗读,展开你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春意。

给我以生命的信任或暖意的雪夜,让苦难的铁蹄和雪峰走向天际,把青草和鲜花铺满我贫瘠的内心。春光般洗涤我的眼睛和心灵,倾听落花和流水协奏的人生。

给我以生命的信任或暖意的雪夜啊,在贫寒中还珍爱我诗句的女人,能读懂我旷野般辽远的心情,用温柔的目光和身子慰籍我寂寞的灵魂。和我一道,在风雪中追赶岁月逝者如斯的往事,在月光下诉说世间如火如荼的情意。在世俗的猫眼里,弹泪笑破窗纸。

写下誓言,埋掉秘密。在歌声苍茫的原野,请忘掉虚妄魔鬼的嘲弄,拥抱纯洁多情的爱神。在阡陌交错的舞台,请盯住命运变幻的光影,握紧悲欢离合的真情。

给我以生命的信任或暖意的雪夜啊,给我以生命的信任或暖意的女人,用一声比雪还白的浅笑,平息了我红尘滚滚的一生。

一千里大野之外的情诗

一千里长空无云。一千里大雪无痕。一千里大野无声。

一千里之外,必有我的情人。

一千里之外,必有风情万种。

一千里之外,必有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的好诗,大诗!最适合站在一千里之外的巅峰,被暴风雪般的嗓子,喧哗着朗诵。

喧哗着朗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

喧哗着朗诵:逝者如斯,红尘滚滚。

一千里之外的诗歌,如鹅毛飞雪,侵略着西风古道、落日长河。

一千里之外的诗歌,如脱缰野马,践踏坦荡坎坷的心胸和视野。

一千里之外的诗歌,如苏武牧羊、昭君出塞、玄奘西行。

一千里之外的诗歌,如草船借箭、赤壁之战、火烧连营。

一千里之外,是流水白描的思念,乱草速写的傲岸。

一千里之外,是风雪梦呓的城池,石头独白的雄关。

一千里之外,是眼光的省略,情感的历练,谱阳关三叠,望平沙落雁。

一千里之外,是笔触的狂想,墨迹的张扬,习高山流水,听十面埋伏。

一千里风雪,一千里画卷和曙光,一千里丝绸铺就的河西走廊。

一千里大野,一千里沉默和星斗,一千年风光无限的精神力量。

一千里之外,即便没有我的情人,必有我的诗行。

一千里之外,即便没有我的诗行,也有我的思想。

(原载2007年7月《散文诗》上半月)

我把那些弯曲的脊梁叫北方(十章)

北方,今天我不提你的荒凉

北方,今天我不提你的荒凉。

今天,我不提你的,太阳出来喜洋洋。

我不提你的月亮。睡梦里,北斗瑟缩在什么地方?

我不提你的喑哑。村庄,夜雨淅沥,思念夺出娘的眼眶。

我不提你的沉默。山岗上,父亲一生不肯放下的瞭望。

今天,我不提北风那个吹,荞麦花裁剪的风筝和衣裳;我不提南风那个刮,稻草人编织的童话和嫁妆。

今天,我不提炉火,照亮胸膛。今天,我不提窗花,眼泪汪汪。

今天,我不提三尺厚的黄土,埋葬夕阳。今天,我不提一人高的麦浪,淹没欲望。

今天,我不提上门提亲的媒人,喜鹊还站在腊梅的枝上?

今天,我不提漫山遍野的牛羊,彩云已投奔遥远的他乡。

大风吹过,骨头叮当。

今天,我不提没有化妆的妹妹,把珍珠和思念,带向远方。

花椒树红了,苜蓿地绿了。

北方啊,今天,我不提你的光芒万丈。

冷风热雨,溅在背上。

高坡上,蚂蚁们正在搬运,黑压压的故乡。

哪一条道路通往北方

哪一条道路通往北方?

这头是村庄,那头是天堂。

谁站在大路中央,站在自己的喉结上,放声高唱。

一生都在沉睡,甚至死亡。

村庄!死亡,也在积攒渐渐醒来的力量——

春风里,找寻破晓的天荒。

当黎明的星斗翻作巨浪,

滚滚红尘,也睁开光芒。

哪一条道路通往北方?

大风中,走动项羽和刘邦。

项羽纵火为骓,刘邦占山为王。

而诗人海子,站在自己的麦芒上,遥望家乡。

哪一条道路通往北方?

哪一座村庄好梦更长?

大风起兮,云飞扬。

我看见,高出北方的山岗上:

一道闪电划破思想,

大地用雷霆,捶打沉闷的胸膛!

我的思念,是黄昏的一座空羊圈

我的思念,是黄昏的一座空羊圈。

黄昏之前,天色还灿烂一片。

羊圈空着,咩声一片。

那些高天上,我驻足仰望过的云,现在还在追逐我,投射在大地上的阴影。

它们,一会儿,散落成点点柳絮。一会儿,汇聚成涓涓溪水。

它们日夜飘散,流浪,歌唱,在开满苜蓿花的原野上,成为滋润我眼睑的梦想。

它们风筝般抵近天际,但最终被我赶回,空荡的内心。

我允许那团团洁白飘得很远,但不能远到失去。

现在,那些漂泊累了的云朵,就聚拢在我灵魂的羊圈里。

它们相互拥挤、偎依,在寒夜取暖。于我内心的栅栏里,静静对视,或者齐刷刷地,注目远方。

它们,在空空的羊圈里,缓慢而急剧地涌动。默默反刍,生命里辽阔的余晖。

我知道,大地上,那些即将变成石头的云,正在黄昏热烈的浸泡中。

冬天,那些树的光棍

赤手空拳的冬天,北风空有一把力气。

北风,两手攥紧大地的衣领,试图用雪花和冬青把春天摇醒。

是的,在零度以下,除了剔透的冰雪和美丽的女人,还有谁,仍在沉睡?!

花凋零了,那是一段燃烧的青春。

叶飘落了,那是一路绚烂的回归。

现在,就剩下五大三粗的枝干了。

树的光棍,逐渐赤裸出,男人的骨气。

北风吹拂中,我甚至听见了,隐藏于树干中心那年轮,微弱苍茫的喘息。

贫寒的冬季,坚韧的灵魂总有标记。

当雪花扑打窗棂,那些树的光棍,在原野上伫立,一字排开。

它们屈膝,弯腰。北风中,开始被动地健美。

山脊上落了一点点雪

有意无意的风,像那道山脊上飘落的,一点点雪。

山体巨大、绵长。沉重而恒久。

而雪花,捕风捉影,轻盈得好似蜻蜓点水。

仿佛,有没有自己都无所谓。

从山脊上吹来的微风,只使我嗅到了,丝丝泥土的腥气。

但是,在苍穹的深蓝里,就是那么几点雪白,却把粗黑的山脊,勾勒得更加清晰。

嫣然鸿影一羽,悠然零落。

使黄金与泰山,陡然倾斜。

鸟,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

鸟,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

树从此空荡了许多。风从此寂寞了许多。天从此高远了许多。

树上的那些花,是开给谁看的?

枝上的那些叶子,风雨不透,还在为谁保守秘密?

鸟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

现在,我们只剩下一棵树,这个光杆司令。

如果鲜花开败、枯叶落尽,我们又该怎么办?

没有鸟鸣,我们要这棵树做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鸟。

它为什么要飞走?

鸟不愿留在,

一棵,没有秘密的树里。

一棵树的涵养,至少要有天空那么大才行。

露水,顺着清晨的草叶缓缓滚落

一颗巨大的露水,顺着草叶缓缓滚落。

这是山野清晨的,一个细节,或特写。

此刻的山村,没有一点杂音。

一颗露水,从我的梦里醒来,有点沉重,便顺着一枚草叶的手臂滚落下来。

滚落大地的露水,至少摔疼了它的晶莹。

还没到,用高亢的鸡鸣报晓的时分。一颗露水,首先从草叶上滚落下来。它滚落在大地起伏的胸膛里,使这个黎明更寂静,使那些此起彼伏的鼾声更悠远。

这就是一颗露水的重量——它慢慢地滚动着变幻着色彩的晨曦,一枚草叶正好承担起它的沉重和忧郁。

露水把草叶压得很弯,然后没事人似地,消逝在大地的寂静里。

这颗露水渗进地平时,那枚草叶,才慢慢地直起身,看了看地平线上的日出。

我醒来时,甚至没有发现水迹。微风中,那些草叶正欢快地摇旗呐喊,大造快乐的声势。

或许,人世间就不曾有过那么一滴露水。

它很像我们,回眸岁月时背过脸拭去的,一滴泪。

远方,越远越好

我看到了,一条山脉的轮廓。

不,我看到了很多条山脉的,很多条轮廓。

那些轮廓叠加起来,渐渐绷直,像我记忆中一段褐色的、舒缓的歌谱。

它们跳跃、起伏、律动,让我的心头涌动莫名的忧伤。

我就把那些平行或重叠的轮廓,叫作远方。

特别是在我的视野处于强烈的逆光之中的时候。

仰望一个地方,久了,我就给它起个温暖的名字。然后把它忘掉。

我知道,它们只是自己,几乎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但我需要那些淡淡的线条,需要远方。

我知道,远方,越远越好。

今天,我又在黄昏里看到那些山脊,它们在落日的余晖里,相互叠加,构成我心灵的远方。灰暗的山脊之间,夹杂着一些我无法接近的欲望。

是的,总会有一天,我会成为那些山脊的:

律动着,也被你们想象。

抄黄昏的近路回家

有一条道路离家最近,那是黄昏。

有一支民谣离心最近,那是牧歌。

打着响鞭,唱着山歌。抄黄昏的近路,不一会,就推开了风中的木门。

羊群已经回到圈里,羔羊开始咩咩呼唤娘亲。

我知道,那些云朵般纯洁的生灵已经吃饱喝足,它们也该喂喂,渴望长大的眼睛。

落日,仿佛是押在后山的一个宝物。此时,我们已经看不到它,金光灿灿的样子了。

炊烟,仿佛瞬间挺拔的杨树,一柱一柱,在房后的屋脊朦胧地摇曳。

父亲咳嗽了一声,母亲唠叨了两句,我们就知道在饭桌前集合。舀一碗清水,洗掉手上的黄土,便开始犒赏一天的饥饿。

村村落落,烟雾茫茫。

从小院里,偶尔飘出有一句没一句的家常,东一声西一声的鸡鸣,高一声低一声的狗叫……

黄昏的村庄,多像遥远的天堂。

鸡叫三遍,天就亮了

鸡叫三遍,天就亮了。

筋骨还没缓过劲来,天就亮了。在热炕上烙了一夜的父亲,累弯的腰始终像把犁,至今还没有伸直呢。

还没翻几个身,天就亮了。在粮站下半夜背麻袋回来的大哥,散了架的肩膀搁哪儿都疼,辗转反侧的,怎么也睡不着。

还没焐热妹妹的手呢,天就亮了。刚过门的邻家新媳妇,早早地起了床,已经开始唰唰唰地打扫院落和心灵了。

鸡叫三遍,天就亮了。

村子里,已经有窸窸窣窣的声息了。道路上,已经有人头攒动了。田野上,已经有牲口的铃铛和响鼻了。

母亲们,开始给上学的孩子赶做早饭了。

是的,在一个以劳动为本、辛苦为生的地方:

夜就这么长,梦就这么短。

(前8章原载2009年《散文诗世界》12期)

灵魂北上(六章)

扇动一对风和雪的翅膀

我说不出疼痛,说不出骨折留下的硬伤。我说不出沧桑,说不出铁血斑驳的断章。我说不出沉默,说不出弯曲尽头的力量。我说不出死亡,说不出背影正面的强光。

我说不出高尚,说不出白雪皑皑的庙堂。我说不出卑微,说不出落日镀铜的脊梁。我说不出世俗,说不出垂涎三尺的欲望。我说不出天堂,说不出泪落尘埃的绝响。

我说不出万里无云的天上,雁阵的血迹,迁徙的光芒。我说不出风吹草低的原野,琴瑟合奏,拔剑的风向。我说不出夜色深重,阑珊的村落,石头辉煌。我说不出风雪月夜,斗酒的星座,研墨铺张。

我说不出山河的壮阔奔放,我说不出精神的偏锋走向。我说不出的理想花开花落,现实在虚幻的雨水中泡汤。我说不出的思念杜鹃泣血,爱情在古老的传说中遗忘。我说不出哲学的沙漠瀚海,我说不出感情的潮汐激荡。我说不出的哀伤啊,像秋天的胶卷,一路跑光。

翻过一座座仰望,蹚过一洼洼泪光,北方!我说不出的星云正在涂改天象,面对光芒,扇动一对风和雪的翅膀。

不说话可不可以活一生

不说话可不可以活一生?把土地当稿纸,把犁耙当硬笔,把劳作当写作。

不说话可不可以活一生?把记忆当戈壁,把胸怀当沙漠,把睡眠当山河。

不说话可不可以活一生?把坎坷当日记,把遭遇当画册,把梦境当祖国。

不说话可不可以活一生?把呼吸当生活,把沉默当自白,把你我当世界。

一生,不说话,只活着。像包在纸里的哑火,像压在胸口的积雪。

嗓子哑了,眼睛还眨着。文字睡了,思想还醒着。树木倒了,精神还站着。肉体腐化了,灵魂还飘着。

能不能只生活、不说话?能不能把修辞的力气省下。

能不能只热爱、不表达?能不能把假笑的面具拿下!

匍匐在风雪闪电的脚下,你所期待的,是一幅轻描淡写的水墨。

十万雪花合唱的北方

今夜,我热泪盈眶。今夜,我是你的色盲。

今夜,十万雪花普降,雪白的女王向我投降。今夜,我独坐空城,羽扇纶巾,喝退十万大军。今夜,我风光无限,轻抚琴弦,邀来群星狂欢痛饮。

今夜,谁在幸福地颤栗,谁在欢悦中呻吟?无垠的呼吸,跌宕的心胸。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瞬间,天地吹灭人间的灯盏。

十万雪花。十万碎银。十万风情!

是伴奏还是合唱?是幻灭还是擦亮!我隐忍听见,你那乌云的徘徊、落日的等待。我分明感到,你那流水的喘息、石头的窒息。我依稀看见,岁寒深处,风骨绽放,数朵梅香。在大雪一遍遍的抚摸中,我以忧心如焚的眼神,目睹了天和地一次纯粹洁净的精神艳遇。我以喜极而泣的心情,见证了灵与肉一场纷披红尘的世俗婚礼。

北方啊,今夜,你是我心醉的美人。今夜,我是你心碎的哑巴。今夜你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只用双手为我比划。

今夜,我只有填大风为词,谱狂雪为曲,回味你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寓意。我只有挥记忆之笔,泼想象之墨,在万籁俱寂的纸上,写下一个诗人内心最白的空白。

村庄与村庄之间的蛛网

更多时候,寂静,是一个村庄与另一个村庄之间的联系,或者距离。

在北方,在村庄与村庄的空地,寂静把尘埃和人们的眼神,结成一张形而上的蛛网。寂静,是村庄与村庄之间发出的唯一声响。

年轻人走了,他们身后扬起又落下的阳光和灰尘,是这个村庄最近的记忆。风吹在脸上,和吹拂一片作物没什么两样。风雨只会使一个村子的穿着更旧、时日更长。偶尔,道路上闪过一个黑影,转眼间,又不知消失在何处。仿佛一个动词,动着动着,突然失踪。

麦子和玉米高过人头,什么时候已被北风割倒。我们很难看到,那些手握泥土和镰刀的人,在大地上直起腰身,怅望远方的剪影。似乎在黎明之前,他们就已神秘地消失。消失在,一个赶路人落满寂静的心上。

北方,一切,还是那么陈旧,星星点点。那些村落,仿佛是上帝摆在人间的棋局,动或不动,都是生存。

在北方的村庄,我看到的乡亲比梦见的还少,我遭遇的寂静,比蛛网还稠。好像这个世界,压根就不需要多少人似的。在村庄与村庄之间,在一个梦与另一个梦之间,我听不到劳作时发出的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只有蛛网一般的阡陌,勾起我南来北往的孤独。

稍不留神,那张网就会把你的心情,定格在往昔。

牧羊人的孤独就是他放的那群羊

整个北方是你的,整个天空和大地也是你的。你只把那一抹无边的地平线,留给了那片你日夜追逐的洁白。

一群羊,真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一个情结,一个一生要做的美梦。你的肉体好象就是为它们而生,你的灵魂好像就是为它们而死。你以放牧的名义,放逐一览无余的感情。你以羊群的形式,放逐空旷寂静的心灵。

顺着风向,追逐春光和锦绣。漫无目的地在原野上漫游,就是自由。当你的羊群行云流水般飘逸,你就像一个孤独的歌者,驱赶铺天盖地的风雪,消逝在大地倾斜的黄昏。

天地无须张望,人生无须想象。举起骨气拔节的鞭子,你自喻一个叫苏武的男人。一个比你更落魄、更大气、更会放歌的人。你知道,除了天地,除了一望无际的地平,一群越走越多、越飘越白的颜色,就是你梦中的一切。

面对北方,你怀念一群低着头吃草的生灵,感叹一个人浪迹天涯的命运。你知道,孤独,就是一个人,一生最大的抱负和愿景。

当风雪席卷红尘,生命的道路被积雪覆盖,你和你的羊群,都会消失在北风翻开或合上的书中。

回眸时你能不能忍住热泪盈眶

我不能忍住往事,就像我不能忍住带走我们歌声的落花和流水。不能忍住,理想的彩虹和命运的断桥。我忍不住,虚伪铸就的面具,笑料酿造的泪水。

一条路,两个人,无数次踩过彼此南辕北辙的影子。

我不能忍住爱情,忍住拥抱风雪的欲望。我不能忍住现实,忍住挟持风向的逃奔。

我忍不住誓言,忍不住刻在石头表面的甲骨文的隐痛。我忍不住歌声,忍不住贴在弯穹里薄若蝉翼的背影。

我忍不住岁月的风声,忍不住那些打开让我看又合上让我想的情缘。我忍不住隔世的伤感,那些从发炎的旧伤里掏出来的思念。我忍不住季节的皮鞭,那抽打在内心深处的一道道震撼。我忍不住灵魂的浩叹,那用汗水记下的一张张寸草不生的诗篇。

走过很多路。错过很多人。经历许多事。当我发现,如梦方醒的舞台只剩下自己时,寂静,就是我在无意中为你揭开的,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层谜底。

亲人在远方的风中耕种春天。情人在冬天的夜里喝酒取暖。而在我人迹罕至的梦里,则反复回放着与你奇遇的瞬间。

遥望天上大雁,写下绿茵苍苍的诗签。一场雪或者一场雨,送走谁春花秋月的遗憾?

面对如烟的往事,回眸时,你能不能忍住热泪盈眶?如果有泪,是你的甜,还是我的酸!

(原载2006年7月《散文诗》上半月

2章选入《2006中国年度散文诗》

秋风吹动大地的书页(九章)

后半夜,起风了

我注定要醒来,虽然我不认为,我是被后半夜的风给惊醒的。那风掠着几片枯叶,从屋脊和房后的墙根刮过,不忽略黑夜的每一个细节。从东到西,墙上的尘土不断剥落。渐渐地,我感到了我和这个世界,越来越薄。

屋顶上,几只剪纸一样薄的鸟还没站稳,就被吹得翘起了尾巴,顺着风向,它比枝头的枯叶坠得更快。远处的树林里,好像有什么被围困,无数条皮鞭在抽打梦境。

蓦然回首,我们似乎拥有了什么,又仿佛失去了什么。

更远处,一闪一闪的灯火终于灭了。我不知道,是人把它掐灭的,还是秋风把它吹灭的。

后半夜了,万事万物,也该入睡了。

而我注定要醒来,虽然我不认为,我是被后半夜的风给惊醒的。我坐在故乡温热的土炕上,感到一丝丝的清冷。想象从远处卷来又被卷向远处的红尘,有多少,来自那些无法入眠的心灵。

听见火车

听见火车,是多年以前的旧事。

那时候,我常常听见黑黑的、长长的火车,穿过比火车头更黑、比我的内心更空的黑夜。

那时候,我就喜欢在深夜把头探出暖暖的被窝,眨巴着一双比夜色更神秘、比星星更闪烁的小眼睛听火车。我能敏感地分辨出,火车在深夜钻出一个洞子,又扎进另外一个洞子的声音。我还能清晰地感觉到,火车那负载过重的大铁轮子,从一节钢轨碾过另一节钢轨。那咣当咣当的声音,总是那么震撼人心,总能把我复杂而陈旧的想法带到远方。

听见火车。我听见喘着粗气、冒着黑烟的长长的火车,穿过空旷荒凉的原野,吃力地从一个小镇奔向另一个小镇。

一想到它把一车皮一车皮的煤和粮食运向天边,我失落的内心,就像堆满暖人的篝火。

我爱你,秋天的稻草人

沿着春天飘满蒲公英的小路,顺着夏天越来越流行的热风,撩开秋天密密匝匝的草丛,我总能够找到你。

整个季节,我长不过一颗小麦,高不过一株苞谷。我的长势远不如阳坡上,那一片片为太阳的表扬而出类拔萃的禾苗。

当一畦畦小麦、一洼洼苦荞都挥舞起手中沉甸甸的荧光棒,我就像秋天热情洋溢的主持人,欢迎你这位头戴草帽的乡下大明星。

自打绿油油的穗头,有了第一滴奶水般的幽香,鸦雀就从四面八方赶来,聚众,闹事,起哄。而你的莅临,就像警察或者明星,使得整个大地瞬间变得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庄稼地里的大明星,我爱你!

当爷爷叫你张开双臂,让你试穿那件我们兄弟仨穿得不能再穿的破汗衫。当秋风漫过原野,你弯弓搭箭的样子,就像传说中射雕的英雄。我喜欢你,喜欢你那下里巴人的样子。喜欢你给我傻傻的童年带来的,那一场场风调雨顺的虚惊。

雁阵,在天上写下“人”字

那是我在天地间读到的第一粒汉字。

那是我迄今见过的,最大的,象形文字。

天空,万里无云。

一队路过故乡的大雁,在一张天大的纸上,即兴写下铺天盖地的“人”字,犹如神来之笔。

那是秋天,故乡头顶上最辽阔的一幕。

一只只大雁迁徙,在高远的天幕上进行队形变换。它们展开翅膀,一字排开,又在行进间翅翅相接,一撇一捺,巨大的“人”字落墨惊风。

那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能打动人心的中国书法。

天地之间,“人”字,被近千只大雁挥洒得如此地荡气回肠,灵动飘逸,淋漓尽致。

炊烟,飘向美丽的天堂

今天,我想起母亲。

今天,我在他乡,想念故乡。

今天,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朦胧之中,一缕炊烟,缓缓飘向美丽的天堂。

多少年了,母亲老了,故乡旧了。而在凝望中,在烟雨濛濛的午后,炊烟依旧,袅袅升起。

多少年了,故乡还是那么矮矮地,静静地,在阳光的恩泽中变旧,在风雨的剥蚀中越来越淡,就像一张渐渐模糊的底片。

就像一件多年不穿的旧衣服,每一处隐忍的伤口上,都蒙着一块鲜艳的补丁。

秋天深了

秋天深了。

地平线上,一丛丛枫树,失火一般焚烧。

风,还在助长火势,把我眼里的几朵火烧云也映得通红。

那时候,赶路的人不再说话,和沉默的风雨搅在一起。有人在回家的路上,依稀听到,那发自土地腹部隐忍的雷声。

地都歇了,好像一张张人们看过的报纸。那些开过花的作物,就像卸了妆的女人。

风中,万物屏住呼吸,放慢了走向寒冷的步履。

秋天深了,天空和大地一览无余。

我们的心事,一览无余。

只有,那些燃烧得有些窒息的枫树,迎风燃烧。

风助火势,火借风势。

层林尽染,很像我们愈演愈烈的人生。

午夜下了薄薄的雪

那一夜,我们躲进暖暖的被窝,一直不肯露头。

风,在黑夜里呼呼地撕着纸窗。但我们就是不愿出门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宁愿把所有的胆怯和想象,寄托在含混不清的梦里。

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故事,我们宁愿秘密在心里发霉、变质甚至腐烂。虽然,许多情节,早已家喻户晓。

这是一种幸福,一种自己动手掩埋隐私的幸福,一种天亮了也不肯起床的,很保守、很懒惰的幸福。

就像午夜不知不觉下了一场雪,薄薄的。而一村子的狗,谁都不肯叫上一声。

檐水嘀嗒

天气凉了。

风中的树,裹紧了自己的衣服,规矩地站在道路的两旁。村子里,已看不到外乡人,庭院和道路,显得分外寂静。

那是深秋,谷物开始在粮仓里打盹。乡下人则蹲在炕沿上抽烟,想事情。

母亲还在唠叨,埋怨天气和父亲:这鬼天气,你就知道抽,抽!也不到地头走走。

下雨天,日子显得拖沓,漫长。就像滴滴答答的檐雨声,似乎刻意把时间拉直拉长了许多:在一滴水与一滴水之间,在一场雨与一场雨之间。

那时候,我们将窗纸捅一个眼睛大小的洞,趴在窗台上,看一房檐的雨水滴滴答答,看一院子的水,怎样汇成我们心目中的汪洋大海。看水面上不断泛起的水泡,感受随时幻灭的心情。

我们一看,就是一个下午。就仿佛看了一生。

想起几天前,那些飘过头顶的云朵,如今因为风或者什么,已经变成连绵阴雨,来到人间;过去我们望着朗朗晴空生出的几许清清亮亮的想法,如今也随着檐水的滴落,不断汇入茫茫水泊而渐渐浑浊。

是不是季节不需要声张,是不是生活更需要酝酿?

就像这绵绵细雨中的大地,许多故事在追忆中流淌,许多事物在埋没中生长,许多人试着用沉默歌唱。

小学,弯弯曲曲的路队

一支背负着知识的队伍。

一支书包里塞满了希望和未来的队伍。

小小的队伍,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不轻易走失。

人很小,队伍很小,但每天都蜿蜒不断。路队长是大个子,走在队伍的最后。他不断地用长者的口吻和手势指挥队伍的走向,不时提醒那些偶尔远离纪律的人。

那是一支天天向上的队伍,他们的书包里装满了课本、作业,铅笔和橡皮擦,还有母亲起早贪黑赶烙的干粮。他们埋头读书、刻苦识字,把书上的真的或假的故事都装在心里。他们生怕忘了,甚至在赶路的时候,还在默默背记。他们就那样在路队里,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现在。

小学,弯弯曲曲的路队。三十年后我偶然想起,想起那弯弯曲曲的记忆,就会不由自主地问自己:我们,是在哪一年走散的。

是啊,我们,是在哪一年走散的?

(前8章原载2005年12月《散文诗》)

三撇雪(三章)

初雪

雪,在午夜时就开始下了吧?难怪,与往日不同,我昨夜的睡梦,温暖如春。

清晨出门,雪,已经有薄薄一层了,像纸。

像一张白纸的雪,仿佛在等待勤快的人们,用脚印或者腊梅什么的,在它上面,写下什么?

这个城市的初雪,就这么来了,好像一个迟到的学生,腼腆,羞涩,站在门外,也不打“报告”一声。

其实,我和这个城市的人们,早在十月就开始等它了。我们裸露的心底,幻想的大雪早已纷纷扬扬。

我知道,有了第一场雪,就会有第二场、第三场。越积越厚的雪,像我们心底的沉默。

有了第一场雪,人们才有足够的理由换上厚衣服去上班;朋友们才会一群一群地去火锅店涮羊肉,喝高度酒;那些刚刚恋爱的小伙才敢狠狠地把姑娘的腰身搂紧,趁机巩固迟来的爱情;老人们,才会消停地喘一口气,不再出远门,背靠往事或墙根,去凑阳光和影子的热闹……

雪落着,像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先生,仔细检查每一名学生的试卷。细微的雪粒,像上帝的眼光:独到,匠心。

雪啊,是向干渴已久的大地表白迟来的歉意?还是向那些爱雪的比大地更低沉的心灵,敷上一层精神的慰籍?

细心地下着,雪,又像一个进城办事的民工,尽量要照顾到这个城市上上下下、角角落落的关系。

雪的谨慎和细微,叫我无话可说。

雪密密匝匝的针脚,缝合了大地最后一道裂痕。

但是,雪无论是落在了这个城市的实处还是虚处,都触及到了我们灵魂的痒处,或者疼处。

雪花轻盈,忽略了我们内心深处的虚空。

是的,作为诗人,我也该放开手脚,大胆地去做一些雪一样白的事情。

雪,或者天意

雪,或者天意?

当雪扑地,我这样自言自语。

当我素面朝天,沐浴在漫天大雪中,这样的疑问,算不算天真?

雪,也许是天空给大地的一次施舍,一次救助;雪,也许是上帝发给人间的一件风衣,或者一床棉被。

大雪,也许只想给我们一页白纸,让我们在一张它的空白上,反思反思,写份检查。大雪,也许只想给我们一块手帕,让我们把流在腮边的眼泪和汗水擦擦。

大雪,让遥远的道路失踪,让茫茫的地平入梦。

大雪,让高高的屋顶失眠,让沉重的石头变轻。

一场接一场的大雪,把大好山河们都给统一成了千篇一律的睡梦。

雪落的声音,总使那些难以入眠的心灵,辗转反侧。

一场雪,使冻土下的蚯蚓,隐隐听到春的雷声。

一场雪,把一万只麻雀和乌鸦的合唱,一网打尽。

其实,雪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在没有星月的夜里,让我们看清,雪地上踯躅而去的背影!

雪也像一块橡皮擦,把我们这一生做错的几道算术题,擦拭得,干干净净。

今夜,月光如雪,给了我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雪,抑或不能捅破的窗纸

懂得飞白之美的人,肯定知道书法之美、心灵之美,以及,无言之美。

雪,使我想到那些画满格子的稿纸,一扇木质的窗棂,干干净净,满含憧憬。

雪底下,是还未破土动工的好梦。雪那边,隔着还未出墙的红杏。

雪甚至像一场白白的等待,深锁着藏于深闺的新人。

面对雪,我宁愿一生坚守一个信仰。坚守从雪到雪、白到白、从美到美、从死到死的哲学。

不说“破坏”两个字。雪重整山河,多么不易!我们的内心和薄雪一样,都害怕暴力。

不要说“占有”这个词。你看雪多么地嫩,像初生的婴儿。我们的热情,只会带来一片哭声。

雪其实只在我们内心,就像漫山遍野开着花的秘密。

我们知道,一场雪,在人类的心里占据的重要位置。一场大雪的意义,远远高于我们看见的风景。

雪,抑或一层不能捅破的窗纸。当我们伸出手的时候,不料却打翻了一地月光的宁静。

薄得像纸的雪,多像一个绝世的美人。浑身雪白的诗句,多么经不起推敲和玷污。

谁在说:面对雪,只用目光足矣……

(原载2007年12期《散文诗世界》

选入2007年《香稻诗刊》冬之卷)

河西:丝绸般柔软的时光(六章)

烟墩:大地在这里松了一口气

往事散尽,只留下一段残亘,半截烟头。

河西走廊以西,一路驮着丝绸和梦幻的驼队,在这里歇息。在一堆石头上,悠然点燃黄昏。在长天之上,用火石和深深的呼吸,吐出缥缈灵魂的一笔。

怀揣碎银和梦想星夜赶路的人们,更需要一袋烟或者一柱香的工夫。闲在一块石头上,云一样喘气,烟一般回忆。拼命地忘掉,那些沉重的包袱和理想。

回过神,顺便望一望,越走越远的家乡。

烟墩,荒凉大地的额头,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一个,比火柴的燃烧和流星的划痕还短暂的念头。一个,在旷远的命运里,突然想靠住自己肩膀的念头。

暮色渐深。那些找不到树林的乌鸦,歇脚烟墩。仿佛,北风中渐渐熄灭的星辰。

无尽的大地,在路过破落的烟墩时,才算松了一口气。

酒泉:喝醉后被诗意耽搁了的一生

李白走了,只留下白纸和青灯。

只留下,风中一张一张的沙漠,和一沓一沓的戈壁。

浪漫豪放的诗人,带走了笔墨,只留下泉边醉酒的倒影,以及风霜中,明月千里的梦境。

李白之后,我来到酒泉。

我跪在泉边,想象当年,诗仙怎样伸出双手,掬起一泓灵感,痛饮西北,无意中吐出千古绝句。

李白之后,再无诗篇。飘香的泉边,遍地乱石般的醉汉。

我从三千里之外,来到酒泉。我胸有墨迹,但不敢落笔。

在酒泉,我只能闻一闻好酒。用夜光杯量量,我的才华和乡愁。

大醉一回,感受喝醉后被诗意耽搁的一生。

祁连山:几笔雪勾勒出的孤独和思念

不可接近的几笔雪,像我孤独中的绝望。

在祁连山,在祁连山连绵不绝的雪峰之间,我一生无法破解的寂寞,比几笔雪更远。

我只是一个爱诗的书生,一个眼高手低的行人。我喜欢在风中远远地望着祁连山,就像远远地望着,爱了一生却无法捕捉的飞天。她们,神一样的简洁和缥缈,令众生绝望。

几笔雪勾勒的祁连山啊,湛蓝的天空下静得出奇的祁连山。在远处,我只能看见,寥寥几笔残雪速写的遥远。让我的泪水,使劲瓦蓝。

几笔雪勾勒的祁连山。在远处,我只能用泪水,不断放大你的容颜,遥望你的庄严。

我承认,当我绝望地接近你的雪线,我没有欲望,只剩下思念。

戈壁上高高的白杨是我的守望,沙漠里矮矮的石头是我的梦想。我不是风沙中等你路过的村庄,我是山坡上默不作声的牛羊。

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一些雪峰,值得灵魂仰望。

风吹草低,能看见几笔雪,勾勒出的天堂。

南干渠:这一生有多少事情不需要去想

在肃州,一个叫东洞的地方。我远嫁的姐姐家,矮矮的土坯房后的戈壁上,静静的南干渠,日夜流淌。

风吹戈壁,石头们很少说话,只有重量。

南干渠也懂得沉默的哲学,一声不响。只有阳光撒向水面时,才弄出些许金黄。

在南干渠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姐姐,她并不知道,相拥而去的南干渠来自哪里,又流向何方?

南干渠夜夜流经姐姐的梦乡,但很难掀起波浪。

姐姐只是在想家的时候,去南干渠边,坐上片刻,揣摩揣摩水流的方向。

大片的玉米在沙砾中疯长,成群的牛羊在风雪中流浪。风停的时候,我看见,赋闲的鹰,正在祁连山的额头滑翔。

姐姐,我无法对你说破:什么样的生活平静,什么样的日子荒凉?

在空空的戈壁上,我只能指着沉默的南干渠,就地打个比方。问问自己:

这一生,有多少事情不急着去做,有多少事情不需要去想。就像这阳光下的南干渠,任由它,静静流淌。

瓜州:借一串黯淡的灯火摸到时间清晰的轮廓

窗外,一串因遥远而黯淡的灯火,仿佛闪烁、幻灭的村落。

在飞驰的长途汽车上,疲惫的人们已经睡去。在梦里,他们一定提前抵达了某个地方。抵达,一个必须通过做梦才能抵达的远方。

瓜州,一个在中学课本里被我记住的地名,一个在线装的诗书里时常被风提到的词。当我乘坐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梦一般通过你的地界时,我感到,时间在放慢它艰难的步履。

风沙中寂静的县城,黑暗里喧嚣的州府。

当人们不断删除、修改一张地图,当那些古老的地名和故事被一次次翻新,装上美丽的广告和霓虹。我感受到了,阵阵来自岁月深处的凉意。

风沙中,人们不断用微笑刷新泪水;现代的文明,在涂改荒凉岁月的日志。但当人类回望他们风尘袭卷的背影时,总有一些习惯眺望的眼睛,渴望着活在过去,活在暖意如昨的云烟里。

就像此刻,熟睡的人们,在梦中,重温了古瓜州繁华依旧的市井。

车过瓜州。我忽然想起,我也是这个古老地域的子民。我走在北风呼啸的过去,应该弯下笔直的身子。

此刻,我突然想关掉城市里那些刺眼的路灯,借天边那一串暗淡的灯火,顺着古老瓜州的脸颊,摸到时间清晰的轮廓,以及往昔模糊的热泪。

河西:看不见的时间沙一样覆盖

黄河以西,风吹着风。

长城,时断时续,仿佛散落的铠甲,破碎的马蹄。那些露出白昼的岩石,疑似英雄被风吹折的山脊。

天知道,那阵阵透出心胸的寒意,肯定来自更加陈腐的历史。

庄稼远远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生活的现实,与遥远的河西没有多大关系。

在河之西,我没能看到更多鲜活的事物。没能看到,北风批发的丝绸,以及比丝绸更柔软的眼神。

那些驮着青盐和黄金的马匹和驼队,只路过,我瞭望河西时的梦境。

一场洪水早已枯竭,只留下一双湿润的眼神。年复一年,期待着,风雪相送的路口,可能再现的歌声。等待,被看不见的光阴,流沙一样覆盖。

更多时候,行走河西的人们,不停地,揉着装满狂风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大漠里蛰伏千年的蜃景。

河西,多少英雄背井离乡,投奔你,只指望活在一个神话里。无望地等待日落,暮色里温柔的奇迹。

飞天已去,只剩云彩。

如今,不再喧嚣的河上,空空走廊,回荡着人世间多余的时光。

(5章原载2007年4月《散文诗世界》

1章原载《伊犁晚报》天马散文诗专页

4章选入2008年5月《北方作家》)

风吹特克斯(四章)

我走在八卦城之中

翻过油彩涂抹的乌孙山,刘炳森的墨迹还没晾干。

我是怀揣诗卷走向特克斯的,横卧路边的,那个醉汉。

天上的羊群比白云轻,地上的朵云比石头重。中间,是涛声堆砌的九曲十八湾,蓝格盈盈的天空,一望无边。

那么,特克斯,你勤劳勇敢的子民呢?他们是否,始终隐匿于朗朗乾坤之间。

白云飘出多远都不觉着远,花朵开过千遍都不感到艳。风儿吹过我梦,醒来,身边还有几万亩石头,鼻声正酣。

在美丽的特克斯,我采撷的鲜花都是吉卦,我走过的道路全是迷津。

我渴望迷途,被一串串脚印占卜。我渴望醉去,被一团团迷雾困住。

我渴望被每一颗石头的心事打动,我渴望被每一株青草的怀想感染。

我期待抽出灵魂的上上签,在爱情的路口,碰见天仙。

我期待找出世俗的下下签,在命运的街头,遭遇神算。

在美伦美奂的特克斯,我渴望在昼与夜剥裂的瞬间,看清生与死的界限;在深居简出的八卦城,我渴望在醒与醉交融的黄昏,读懂黑与白的人生。

梦想,在身后的悬崖上,是慢慢吃草的羔羊。欲望,是躲得远远的,空山中不敢见风的苍狼。

当库克苏的乳汁奔腾而下,科桑草原的一缕桑烟,或者一声犬吠,都会打破这个边城的寂寞和妩媚。

作为一个过客,我以步履蹒跚的姿势,接近特克斯。神秘的特克斯,在我眼里,还很遥远。

但我知道,八卦城的心里,永远珍藏着,生命的谜底和日月的谜面。

在九曲十八湾倾听一支情歌

从千里之外赶来,我就是为了倾听,这支情歌。

库克苏,为了爱情,走了那么多弯路。穿山越谷,碰碎那么多脚趾。辗转反侧,流干那么多眼睛。

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直说?

——就说你,爱他!

你这雪山上惜墨如金的公主,你这草原上守身如玉的圣女。

挥起羊鞭抽他,你不忍心。

搓根皮绳捆他,你不忍心。

同样是荡气回肠,你却用无言的情愫,给他看曲径通幽的情诗。

同样是轰轰烈烈,你只用炙热的眸子,给他听赴汤蹈火的心声。

但是,库克苏,几千年过去,在特克斯养了一千只羊、在八卦城包了一万亩地的他,听懂了吗?

既然泪水不能使他动容,你就干脆解开风情万种的衣衫,任热烈的胸膛,涌出滚滚乳汁。

去肥沃库克苏的千里沃野,去哺育特克斯的万顷草坡。用云蒸霞蔚的眼神,去滋润草原上珍珠般纯洁的生灵。

当特克斯的河水在黎明中哭醒,当那人在悠然间瞥见,后山那片妖娆的雪景。

风儿会告诉他,浮云的盖头下,那一阵掠过科桑的急雨,正是库克苏酥油的心。

打马走过科桑

我爱你,科桑。你这个头戴阳光的姑娘。

原野浩荡。我正拍马,踢踢踏踏走过科桑。

帐篷鼓胀,炊烟溢香。莫名的风儿,吹来茶香。

当冬不拉开始弹唱天光,我爱的雪莲花啊,正走出毡房。

我爱你,科桑。你这个别着蝴蝶的姑娘。

发辫悠长。我正拍马,咯咯噔噔走过科桑。

松涛澎湃,溪流绝唱。雄鹰的翅膀,驮来云香。

当马头琴再次淹没想象,我爱的雪莲花啊,向这边张望。

我爱你,科桑。你这个身穿着草原的姑娘。

露水叮当。我正拍马,得得锵锵走过科桑。

五朵马兰,正入梦乡。烈酒的巨浪,撞击胸膛。

当石头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我爱的雪莲花啊,已含苞待放。

我爱你,科桑。

当我打马经过,旧毡房旁的姑娘。

季节笑不露齿,怀里却跳出,春的惊慌。

神驰喀拉峻

一梦醒来,我的马呢,喀拉峻!

我的人还在八卦城,而我灵魂的那匹神骏,却已经驰骋在辽阔的喀拉峻。

绿波涌动,鲜花纵横,四季的幻影里,吹拂着风。

牛羊舒云,天马行空,多情的眸子里,烟波动人。

原野起伏,是喀拉峻的胸脯;鲜花燃烧,是喀拉峻的心跳。

溪流跌宕,是喀拉峻的纽扣;雪峰耸峙,是喀拉峻的乳胸。

喀拉峻张开冰雪怀抱,融化奔腾的马蹄和青草。

喀拉峻铺开星光大道,迎接灵魂的盛装和舞蹈。

天空泰达,群峰奇伟。抒情的欢歌里,流淌着雪水。

云杉葳蕤,石头纯粹。狂放的视觉里,飘散着泥醉。

当我的灵魂,在得得马蹄中,融入无边的黎明。喀拉峻,请把我神往的额头吹醒。

如果此生不能为你的美丽殉情,喀拉峻,请允许我提上灵魂的马灯,为你芬芳的呼吸守更。

(原载2008年10月《西部》下半月刊

2008年11期《散文诗》下半月刊

2008年《散文诗作家》第1期)

雄关:在大风中高唱铁血(六章)

站在时间的景深里,我试图窥见,被烽烟映红的血性。

——题记

嘉峪雄关:在大风中高唱铁血

雄关独立,君临大风。

是的,只有风,才能扬起马鬃;只有风,才能掀起红尘。

只有,在这猎猎大风中,才能唱出,万马奔腾的气势和能征惯战的英雄。

只有这猎猎大风,才能把心胸中烽烟滚滚的郁闷清空。

一座雄关矗立风中,是等待铁蹄蹂躏的命运,还是在扼守热血沸腾的战争?

一座雄关矗立,就是一座兵器林立、万马嘶鸣的铁阵。

一座雄关矗立,就是一段傲视群枭、立马横刀的长城。

大风、大风!旌旗拂动,刀剑丛生。

大风、大风!铁血交织,砥砺灵魂。

大风,只有大风中片甲不留的厮杀,才能平息我挥戈边塞、壮怀激烈的心胸!

大风,只有大风中此起彼伏的杀声,才能喊出我勒马关山、气吞万里的疼痛。

雄关独立,高唱大风。我仿佛听见,那散落尘寰的箭镞、滚鞍落马的头颅;我仿佛看见,那遍地殷红的日落以及丢盔弃甲的历史。

暮色里,穿越一地大风或一场战乱的男人,身披金甲,正用一把青锋拍打溅落肩头的星辰。

嘉峪雄关,在大风中高唱铁血。

打马西去的人,望长城万里如鞭,风声渐紧。

烽火狼烟:一川泪眼朦胧的烟雨以及无法握住的命运

远远地,一柱烽烟拔地而起。

在嘉峪关,在一座一座的烽火之间。谁的思念,十万火急,快马加鞭?

迅速蔓延的战事,多像着了火的消息。

戈壁上,那些荷锄黄沙的女人,停下手中的活计,不时眺望长城。焦虑地,向长空的雁阵打听,前线亲人的消息。

谁能抵挡大风,谁能把守城池?谁能用性命护住青稞和麦子;谁能,在生与死的间隙,迅速转移眼泪和粮食?

那些被烽烟映红的身影,那些被火把点亮的眼睛,那些被严霜漂白的征衣,那些被大风掏空的魂灵……

烽火注视,纵马越过祁连的匈奴;垛口张望,梦里一路杀进风沙的胡人。

铺天盖地的红尘,不可遏制的战争。大片大片,庄稼一样开花或倒下的爱情!

一团团火光,映红半壁山河。一缕缕相思,野火般燎原谁的眼神?

当一匹快马的速度,已经来不及告急我忧心如焚的心情,手执弓箭的兄弟,请把一座座孤独的烽火燃起……

告诉大风,告诉那些日夜遥望长城的百姓。告诉黄沙,告诉那个用泪水擦洗身子的女人。

伫立城头,瞭望天地间变幻莫测的风云,我感受到了:岁月深处,那一川泪眼朦胧的烟雨,以及始终无法握住的命运。

临阵磨刀:沙场上大醉的战士

蘸着泪水砥砺热血的快意

一块想象的磨刀石上,大风骤起,泪水横流。

一把曾经爱过肉体和热血的大刀,一把曾经直指灵魂、深入肺腑的大刀,此刻,在铁屑与泥砂的飞溅中,迎风狂舞。

手握刀剑的战士醉了,醉在战马与铁阵的狼藉里。鼓角将息的沙场,还冒着铁与血的热气。

杀声渐渐远去,暮鼓悄悄逼近。在风与火、雷与电的砥砺中,那把在一颗脆弱的心上猝然卷刃的刀锋,又在热泪中忘情地恢复着体力。

喝醉的战士,你隐隐感到,黑暗中,一把刀在血泪的洗刷和抚慰中,重新散发出卷土重来的勇气。

凯旋而归的战友,远征长城的兄弟。在一件古老的兵器上,在热血与花朵的怒放里,闻到了自己芬芳的血气。在一块大快人心的磨刀石上,看见了光影变幻的政治以及一篇篇大风翻不动的历史。

醉卧沙场蘸着泪水砥砺热血快意的兄弟,你为什么喝醉,无法入睡,一脸泪水?

你为什么要拼命地,磨刀、磨刀!不遗余力。在一派血腥的迷香里,发散临阵前浑身的酒气。

当星辰散尽,露水初升。催命的鼓角,在昏暗的军帐里得到喘息。

清醒后的英雄,又将把世俗的锋芒,指向谁?

怀乡之病:深夜的一把铁箫穿过战斗间隙

一把从战场上逃出来的铁箫,一把在折断的骨骼和损毁的音符中捡了一条性命出来的铁箫。

今夜,独自横过,嘉峪雄关的上空。

一把曾经被当作兵器纵横疆场的铁箫,一把曾经与刀和剑争锋相对的铁箫。今夜,在一名士卒的手里,突然流下委屈的热泪。

一把铁箫,其实在淬火之前,在那个铁匠沉重而粗糙的手中,它喧嚣的内心,就已被大火掏空。

如今,它冷清的胸膛里,淤积了太多的风雪和烟尘。

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乐器啊,颤抖,嘶哑,坚硬,沉重!

就像空空戈壁上,我怀乡成疾的兄弟,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被夜色挖空。

独坐深夜,一把穿过战斗间隙的铁箫,发自肺腑的喊声,多像划过天际的流星。

多像空守戈壁的士卒,我郁郁寡欢的兄弟。在爱与愁、生与死的吹奏中,把一根颤栗着音乐的神经,牢牢攥紧!

团团围城:在梦里攻占内心拥堵的虚空

地平线上,那团黑压压的山峰和云层,是不是厉兵秣马、蓄势待发的敌阵?

守城的将士知道:远处,按兵不动的风云,正在酝酿着,比日落更为壮烈的轰动。

战马盘桓,万箭待发。一座大风中的城池,早已被沙砾围困。在梦里,金属的记忆,不断撞击厚重的城门。

谁说过:

没有目的的驰骋,更容易达到目的;

不计后果的冲锋,更容易冲破敌阵!

战乱,就像一个无人指挥的乐队,迸溅、抒发着金属的豪情。战乱,就像一个集体无法医治的疾病,交错、弥漫着团结的疫情。

在一座城池的反复夺占中,失去理智的人们,尽情释放梦中的情绪。在雷霆和马蹄下,挑战巨大虚无的精神。

在血与火的映衬中,总有人打马跃上城楼,站在高处,偷窥没有星月的乾坤。在生与死的交锋中,总有人拔起帐篷和梦境,挥师千里,大兵压境。登上城头,宣布自己辽阔的姓名。

其实,人们的心里,团团围城,早已沦陷为空城。苦不堪言的百姓,早已远走他乡,在遥远的戈壁上垦荒,隐名埋姓。

但,即便是空城,也有侵略和攻占的意义。即便是空城,也有人总想占领得更空!

一座大风中的城池,一座睡梦中的围城!相互绝断,又前呼后应,多像堵塞在我们胸口的团团虚空,里三层外三层。

里,三层黄沙。外,三层大风。

万里长城:一把一弯再弯的铁弓拉开心胸

长城是一把铁弓。万里长城,是把一弯再弯的铁弓。

在嘉峪关,随手拔一根狼烟为羽,搭一支北风为箭,张弓搭箭,拉开心胸,把什么射中?

嘉峪雄关,这个西北要塞,中国的喉咙。至今,还澎湃着兵勇的气血,鼓舞着帝王的雄风。

大风萧萧,雄关伫立。无数英雄,在一张铁弓和一幅金盾上,在无数铁弓和无数金盾上,实现了生命里血与火的抵抗和迎击。

今天,我来到嘉峪雄关的城楼之上,期待一段铿锵岁月的浮现。期待,在史书深处,动用百万雄兵,查找铁血斑驳的词汇。

期待,远处渐渐逼近的一片喊杀声;期待,飞沙走石中,如林的铁阵,以及渐渐显露的头盔;期待,激荡于雄关的铁血气概,如何把沙尘暴般的侵袭,一一击溃。

站在城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一名战士,一位英雄。我奔跑为风,呐喊为云,用坚硬的汉字和温暖的泪水刻划历史,写下公元2006年10月22日,嘉峪雄关的日志。写下:

二十一世纪,一名中国军人血脉里奔涌的——“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精神!

(原载2008年1月《散文诗》上半月

2章选入《鳄城文学》冬之卷“2008年中国散文诗大展”)

积雪或往事(六章)

积雪

夏天的时候,它们影影绰绰。

在阳光或目光够不着的地方,闪烁其辞。

这很像儿时,用竹竿没有捅破的鸟巢。整个夏天,我们总能看到,有翻飞的影子进进出出,做爱筑巢,并有稚鸟鸣叫,嗷嗷待哺。但,我们却始终无法将那些灵动的可爱逮到手。

秋风乍起的时候,那些曾经“扑棱、扑棱”的声息,迁徙而去。我们的眼睛,也随之空空。就像夏天,那些沉寂在高处、背阴处的积雪,或者说我们内心某个角落的隐私,隐隐地,模糊不清。

我们无法触及它。只有在山脚下,等待那些融化了的声音,潺潺而下,又滚滚而去。

那,就是我们记忆中的积雪:化了,也不会流进你的心田。

积雪消逝的时候,只在我的心底,留下一层浅浅的灰。

我看见那些山的骨头

冬天,许多事物举起手来,缴械投降。

树叶落尽,鸟巢搬空。

在巨大的寒冷面前,许多故事和人物,只留下笑柄。

道路清瘦。瘦得可以当捆柴禾的绳子了。抡起来,也可以当鞭子抽,清空头顶,大片大片的云。

载着暖色回忆的马车远去。黄昏的深穹里,只剩下,一只依稀的轮子。那些“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一大片沸动的人影。

冬天,一切从简。

话也比往日少了许多。大量的沉默,开始像一场一场的风雪,从人们心底的旷野刮过。

是的,冬天了,花朵坚持不了多久。

我看见,那些貌似男人的山脉,北风中,渐渐露出骨质的雪白。

告别,是一张比纸还薄的背影

一张比纸还薄的背影,是你的。

告别之后,一片水迹就再难抹掉。

一张背影,被我贴在墙上,忘在半路,照进水中,写在天上。

比一张纸还薄的背影啊,似乎,在挥动的时候,被风刮得脆响。

无法穿越的时空,不可遏止的命运。一张,越来越薄的草纸上,书写着生命里的楚楚动人。

比纸还薄的背影,在风中多么孤独。孤独得,都打不成草稿。

在大雪的映衬中,那张比纸还白的背影啊,多像我们身后的,一片哭声。

或者是,看一眼就破的红尘。

冬天,是一个走向内心的过程

我不相信的命运,在冬天降临。

那些荒凉,和寒冷。还有,大风中抖动不已的心。

谷物归入粮仓,硕鼠开始做梦。庭院和道路,已经被一场一场的北风,打扫干净。

落叶,已经归根。一桩桩树木,活像赤手空拳的光棍。

在大地的各个角落,火苗开始被星宿燃起。一簇簇殷红,多像万物焚烧的心。

人群开始扎堆,阴影相互走动。薄薄的阳光,开始冲洗一年的光景。

冬天了,茶要浓些,酒要烈些,话最好少些。

你看,那一场场大雪,比纸还白,是大地都舍不得抖落的沉默。

冬天,我们可以不唱歌了。北风那个吹,只够人微弱地喘息。

冬天,没膝的积雪不化。我们就用阳光撬开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的,通向比落雪的屋顶更虚静的内心。

咳嗽

我被自己的吃力吓了一跳。

冬天的风,在我的喉咙里缓缓刮过。像多年前的火车,穿过山洞,带出些许尘埃和血丝。

落英缤纷,陪衬我日渐扭曲的身影。一些枯树,正好在路边,把我搀住。

可是,我并不打算远行。我的步履,只想说明我还能动。说明:在这个寒冷、单薄的季节,我依旧,是一个能够坚持的动词。

本来是要歌唱的,但我却剧烈咳嗽起来。意外的咳嗽,震得树枝上的落雪,簌簌扑地。

北风,也因为我的虚弱而愈发强劲起来。在冬天的大道上,我仿佛是一根,进京赶考的草。

冬天,谁的生命再一次受到了阻力?那些风雪,那些冷空气,像凛冽的刀子,要点验我们的脊椎。

它们似乎要看看:这个瘦得只剩骨头的诗人,还能不能站着朗诵,一首“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诗。

大雪,使思念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

渴望已久的大雪终于来临。

万物轰响,灯火辉煌。

大雪,从远山和道路出发,越过人类做梦的屋顶,封锁了内心以外的,所有消息。

大雪扑地,使一个人的思念,再度变得鸦雀无声。

大雪茫茫,把一个人辉煌的梦境,变为纯粹的现实。

这,就是我所盼望的大雪吗?

这就是,我所盼望的——不顾一切的大雪。

不顾一切的想法和爱情,飘满千山万水。

把青丝变成白首,把黑夜变成白昼。

把泰山变成鸿毛,把眼泪变成石头。

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全部思念,变成了不可更改的道路。把一个人对一种美的热望,变成了笼罩这个世界的天气。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雪啊,多像一封不敢拆开的情书。

一场不顾一切的大雪足以表明:

这个冬天,我们足不出户的心灵。

(原载2008年6月《泉州文学》)

大风吹拂敦煌(八章)

敦煌:北风吹旧村庄

他们来过。

打坐,念经。

他们成为神后,失踪。

他们形只影单,行踪缥缈,只留下鸿影和遗迹。

他们深居浅出,面壁而思。最终,成为这个世上的谜。

他们远离尘世,以草为骨,用泥沙和汗水塑造金身。他们用尽一生的沉默,剔除寂静以外的清辉。

他们只留下壁画,留下阳光和风,留下慈悲的眼神,以及被时间风干的手迹。

敦煌,一条北风打扫干净的路上,站着神情破旧的村庄。

袅袅香火已熄。岁月的风沙,正掠过弯曲的脊梁。

草们枯了,收拾好自己的尸骨和过去。

石头围坐,仿佛众僧。在他们干枯的眼里,黄昏,被风沙洗劫一空。

九层佛塔之下,幽幽木鱼已磬。

燃烧的佛心,在岁月的两鬓,划出凄美的流星。

身披彩虹的飞天已去,留下沙丘。

留下月亮的轻弦一弯。

留下,一处红尘深处的秘密。

千佛洞:内心攒下这尘世的寂静

不会有什么发出声响,敦煌!

谁能用朱砂或心血,勾勒出内心的悲悯和喧响。

千佛一洞,难道只为守住,心中激荡不已的虚空?越来越轻的一生,只为那一飞云天的绝尘!

千佛一洞,尘世寂静。

此刻,亿万沙砾正在千里之外收集风声。黑暗,慢慢吞噬一个人的灵魂。亿万沙砾过处,成捆成捆的阳光和北风,把众神的梦境,正推向黄昏。

在众生的仰慕里,谁失去了真身?在内心的浩叹中,谁又得到了慰籍!

谁在一具具无声的泥胎上,找到了灵魂皈依的真经?谁把眼中抖乱的烟尘,描绘成梦中瑰丽的天庭!

攘攘尘世,谁的内心能够积攒下这么多寂静?谁又能面对虚无,在茫茫暗夜中浅唱低吟?

千佛一洞,尘世寂静。

此时,如果这世界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响声,敦煌!

那一定是佛的一声浅笑,打翻了人间的滚滚红尘。

鸣沙山:灵魂在掩埋中渐渐苏醒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渴望被深埋一次。

用缠绵的沙粒,埋葬难言的过去。

在风沙中,拯救深陷天空的背影。在大雪里,挖掘匍匐大地的灵魂。用滚滚黄沙,清洗咽喉深处的红尘。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渴望被深埋一次。

将陈腐的肉体搁浅沙洲,卸下坚硬贵重的骨头。把现实诡异的幻影,摆放成悲痛欲绝的甲骨文。

鸣沙山。风,朝哪条道上吹?沙,向哪个方向鸣?

飞沙走石。难道只是为了内心,波澜壮阔的不平!

此时,所有的语言都是沙粒。所有的沙粒,都是灵魂一次微茫的叹息。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渴望被深埋一次。

在沙海埋下苦难的经卷,获得神隐约的暗示。

在红尘弥漫的风沙里,依稀看到自己的,美梦和血迹。

三危山:乱石打坐黄昏

有时候,我们需要绝望一次。

在末路或绝壁上,碰见自己。

在荒芜人烟的戈壁,奇遇离散多年的灵魂。

我敢肯定,独坐山顶的那个人,一定怀揣悲悯的心。在乱石云集的三危山上,仿佛听到自己,被大风吹拂的姓氏。

三危山,乱石打坐的黄昏。

除了天光,四大皆空。

一些试图寻找和膜拜虚无的人,路过这里,紧握沁凉的骨骼和热泪。

这里的沙子什么都埋:苦涩的过去,羞耻的心,以及幻灭的情欲。

这里,你什么也别想带走,除了一颗倍受责难的心。

你也不必担心,圣洁的灵魂会被玷污:

阳光翻晒,北风劲吹。一切,瞬间即成过去。

三危山,乱石打坐的黄昏。

俯瞰人间大地,谁想大喊几声。问神,彻底弄清:

有关自己的,后世前生。

月牙泉:上帝睁开眼睛看着那些寻找自己的人

那些匆匆赶路的人,最后来到这里。

在美丽的月牙边,照出,绝对的孤独。

那些人,风尘仆仆。走累了,就想靠着驼峰般柔顺的沙丘,用清冽的想法,对照出心中的黯淡与恢宏。

镜子,已经映不出我们的任何表情了。那些扭曲、变形的水银,已经很难表述我们,尴尬的心境。

我们的魂灵,急需一片洁净的月色,包扎心头无边的悲悯。

在月牙泉,苦旅的人们,仿佛看到:沙漠里,渐渐睡醒的上帝——

那道,沙海里不再愈合的伤口;那瓣,大风中无法掬起的月影!

仿佛上帝慈悲的眼神,慢慢睁开,无比清冽地,看着那些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前来寻找自己的人。

月牙泉:沙漠里温柔的女人睡了

尘世渴了,需要一张湿润的唇,无限地接近心中的冰凉。

月牙泉,给了我们,沙漠里所能给予的一切。

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身披万顷涛声,躺在妩媚的月色中,楚楚动人。她瑰丽的梦境,使漫漫流沙开始飘动,宛若飞天的彩练和裙裾。

北风狂舞,歌声四起。

仿佛欲望的马群对于雪峰的暗袭,似乎灼热的眼神对于缪斯的唏嘘。

多么美妙的曲线,使一座座沙丘显露诱人的性感。多么迷人的眼神,使一座座坟墓展现死亡的神韵。

白草狂舞,沙丘波动。

几千年过去,谁的美艳,崭新如初?

谁,能够在风沙的磨难中,留下最初的宁静和忠贞。

沙漠里熟睡的女人啊,风暴中美得令人窒息的爱人。

令祁连绝望,让戈壁荒芜。

一个,不慎落入凡尘的仙子,幽幽湖蓝,香气逼人。

怀揣碧玉的沙漠啊,大风里,那个我远远地爱着的女人睡了。

迟暮里,我挑灯看剑,像个落魄的英雄!

睡佛:笑意与泪水中越睡越轻的一生

佛笑了。

佛的笑声,溅起几滴红尘。

隔着袅袅香火,一对对善男信女,献出童贞。虔诚的祝福,仿佛禅语。

佛,慧目微启,用微笑和意念抚摩他们。用一根手指,轻轻弹去心头的凡尘。

佛用微笑,神秘地打发走,此起彼伏的人流。

我不是善男信女,我是个热爱壁画的诗人。我只想用反弹琵琶的方式接近你。用洞窟黑暗的画框,装饰您虚无的内心。

我躲在红尘一角,静静观察:那些怀揣香火和愿望的人,怎样把流血的额头和膝盖,留在您宽大的心地。在暖暖香火中,取走一件件沉重的暗喻。

一切,都在您的眼里。

但作为佛,您不轻易说出:这个已不是秘密的秘密……

笑吧,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知道,您需要人间的眼泪和哭声,把您供着。

只有世俗的眼泪和哭声,才会把沉重的一生,变得越来越轻。

飞天:过眼云烟中掠过我们心空的歌声

你在天上看到了什么?

身披彩练飞天的女人,一万亩玫瑰和红柳留不住的爱情?

那个大把大把向人间抛撒鲜花和星光的神,是不是过眼云烟中,掠过我们心空的歌声?

飞天、飞天,丝绸之路上飘动的音符,仿佛我,爱情与幻想的五线谱。

飞天呀飞天:

是谁给你洗的发?是谁给你梳的头?

是谁在河西的街铺扯来丝绸?是谁,给你裁剪的裙裾半遮半露?

你是要出嫁吗,还是要远走?

是什么风把她吹来,又是什么沙把她抬走?

为什么,你有时反弹琵琶,有时候手折杨柳?

为什么,在我几近绝望的时候,你又高高地,翱翔在我的心头?

不再猜想了。你看,河西走廊的尽头,是谁遗落了那么多彩绸,像我西出阳关时的离愁?

飞天呀飞天!

我知道,你只是我做过的一个美梦。

一弯,泪光里,难得一见的彩虹!

(原载2009年1月《散文诗》上半月

4章选入2009年3月《诗潮》

7章选入2009年3月《北方作家》

7章选入2009年《散文诗作家》第1期

6章选入2009年《啦啦诗刊》创刊号

8章选载2010年《伊犁河》第2期)

一万年不久(三章)

同样是梦境

夕阳绯红的时候,远天绯红,远山绯红,远人绯红,远梦绯红。

静立在风雨变幻的地平线,你感觉道路在脚下漂移。为能真正忘却痛苦,你痴心歌唱;为能真正牢记爱情,你假意说慌。

道路,已没有尽头。你的坚强又将自己欺骗,无数次欺骗走进夕阳。

水和恋人是同一种曲线,无情地带走许多柔情和时光。

你就喜欢一种习惯的姿势,喜欢一种笑而又泣的力量。于晚天如波的落霞里,互缝互补痛楚的感觉;于落日如浪的余辉里,互汲互通温暖的血液。

你相信不悲伤,尽管记忆之鸟盘旋,啼叫不归。尽管你受蚀受潮的胃里,发炎发霉。但期待的目光辐射的,依然不是无法挽回。

把一切价值还原成欲望,把一切欲望统统升华。

然后,静静沐浴在黄昏生长的波浪里,用溢出的泪水和歌声解渴,品味一种与夕阳融为一体的崇高情感。这时,一种双重的信号,一种从未领略过的喜悦,便在你的眸子里开始升腾。

同样的梦境,何必一定要问,现实与幻影。

同样的梦境,何必一定要说,相逢和别离。

一万年不久

前五千年寻,后五千年等。

一条烟雨风尘的路,贯穿我的一生。

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找寻那颗依旧完好的心。在纵横交错的际遇里,完成破损。

独守寂寞广阔的时空,我遥望那颗没有陨落的星。在光华闪现的泪水里,谁的马车,依旧穿行。

我穿过无数晴天阴天,仍能听见你的心音;我走过多少大街小巷,却始终没看到你小屋的灯。

我追不上你行往晨光的身影,只有记住那一画黄昏;我辨不清你走向天明的幽径,只好站在昨日的路口再等。

不要说,我是你的梦。不要说,你是我的人。

前五千年后、后五千年前的缘分,短暂的一生:

我是你的诗歌,你是我的命运!

有故事的人生

或许仅仅是一把纸伞,一个角落,或者一小块白昼。在雨或尘土同时落下的时候,你看见自己独处的微笑,对生活满含羞愧和自豪。忘却短暂的早晨和无限黄昏,欣喜地与自己相逢,同昨日握手言和,拥抱和哭。

或许仅仅是一只被掩埋了的鞋子,一方被眼睛宠坏了的手帕,让你抛尽前嫌,走得更远。让你的告别有个字条或收据,让你把清晨的留言写在咸咸的腮边。这样,你就不再感到孤独了,在鞋子里睡觉,做梦。用手帕,拂去她的前生后世。

或许仅仅是一小块黑夜,一大片白纸。你用它来遮挡刺目的光线,并且迅速转移黑暗。你用眼睛照明,用心灵探路。你在沉默中长大,用伤口说话。你想把目击的一切告诉别人,而你,却不想知道太多。

或许仅仅是一些生活中的情节,断断续续的,就是有故事的人生。

(原载《兰州青年报》、2007年7月《散文诗》)

长白山,一匹马驮走的意境(九章)

长白山这把利剑

我一直以为,长白山,就是悬在我们头顶的一柄利剑。这把剑,主要由风雪和严寒铸造。

因此,那些执意要上山看个究竟的人,都在冒险。

但是,很多人和我一样,都想试试:在碧空之上,在长白山上,亮一亮,自己的胆魄与锋芒。

很多人,渴望把凛冽的骨骼,搁在长白山锋利的刀刃上。听听,那缕来自九霄云外的回响。

一道闪电,抽出苍穹,斩断红尘——这就是长白山。

这就是长白山,赋予中国东北的精神指向。

它,使我们的血肉在爬过死神的崖壁、穿过命运的花丛时,变得更加空灵。它使那些力拔山兮的峰峦,在半空,突然云朵一样失重。

仗剑疾走,或弹铗而歌。在长白山上,我不过是一个推崇正义和诗歌的掮客。我长久地驻足长白山巅,看东北的黎明变红,大地变白。

当风起剑落,彩虹喷薄。

会有人看见我长眠于它的冰清玉洁,并且笑着留下这样的碑刻:此生,我有幸在你的剑下,死过!

三种形态的长白山

一座雪山,被一场大风围困。

一座雪山,被一场大火围困。

一座雪山,被一场大雪围困。

长白山,除了一池泪水,全是灰烬。

那喷涌着光焰的内心。那熄灭了星斗的祭坛。那百花的合唱之上,灵与肉的高蹈。那压在碧玉下,没被大风刮走的思念。

三种形态的长白山,最初是沉默的巨石,后来是熊熊的烈火,现在是无边的积雪。

三种形态的长白山,首先是石头内部的看守,接着是火焰疯狂的席卷,最后是大雪涵盖的隐喻。

从内心的黑暗到自然的光明,从骨头的支撑到血肉的崩溃,从话语的缄默到意志的呐喊再到灵魂的啸歌,长白山在大风、大火和大雪中,完成了一个人感情的轮回。

我来到长白山时,目击了这三种物质留下的遗迹:

我在一场大风里,想象一场灾难的大火。结果是,一场大雪,把我变得更沉默。

长白山的另外一种白

是凝脂,睡着了的女人,和美。

汹涌的,堆砌的,令人窒息的羊脂玉。

半透明,不言而喻的风。

那种睁不开眼睛的腥香,煽动着,峰峦叠嶂的绿意。

长白山,暴雨揭开的碧空,还滞留着,几朵,没有被风收走的云。

一抹,被连绵群山抬举着,定格下来的长春。

我须与你拉开一段距离,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新疆,望你。千顷松涛、万亩风声之上,有你洁白而飘渺的气息。

长白山,面对天国一声清唱,谁的高贵,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一段,白与黑、远与近、高与低反衬的距离,将我再次逼回内心的纯粹。

红尘喧腾之上,静坐,不可言说之境。

是徘徊,是拾级?是背负,是蛇行?

还是绝望地,在山脚,挺拔成一棵美人松,好好想你。

长白山的另外一种白,就这么在一张纸上站起来。

像雪山,走在西北,却眼巴巴,望着东北。

山脚下等我的美人松

那是我幻想过的,一个人。

她在长白山下,等我千年。

我从冰雪覆盖的天山出发,经过流沙狂舞的敦煌壁画。驻足长春,仰望矗立云天的长白山,有些激动。喝下一瓶海拔很高的酒,才止住,不断攀升的血压。

火车。汽车。出租车。趁着夜色未尽,我想赶在头发全白之前到来。

是啊,只要心里还有真正的爱,就不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人有多挤、车有多颠、路有多远。

山脚下等我的美人松,梦里约好的那个时辰。

是不是你和我一样,一夜无眠。

一次理想主义的约会,需要在现实中煎熬。

在长白山下,司机指着几棵迎风摇曳的青松说:那就是美人松。

是吗?那就是,我梦想的美人松!

这些高个子美人,只比天空矮半公分。

她们似乎有些害羞,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高挑的身材,曼妙的风骨。微微欠身,却很有分寸地伸出枝条,表示欢迎。黛色云鬓,向后,捋过一缕黎明的风。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害羞了。尽管许多时候,她们并没有做出什么羞于见人的事。

山脚下等我的美人松,仍保留少女的矜持。

这是与密密麻麻的森林工业截然不同的一群,她们三五为伍,或孑然独立。不聚集,不帮衬,也不盲从,却始终关注自己的内心。

这些来自乡村的姐妹,把根深扎在黑土地,单纯而正直地生长。不羡慕市井喧哗,不期待权贵热捧。不怕寂寞,也不担心清贫。

这就是,山脚下等我的美人松。

多少年,你站在长白山的山脚下,只为在滚滚红尘中,等来一个胸怀春天的诗人。

我从遥远的西北来,没有别的给你。这些年有心积攒了一些“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式的句子。

作为见面礼,今天,我给你念几句堆雪的诗,行不行?

长白山天池这碗酒

长白山天池,是一碗能照出云影的好酒。

整个东北,只有这么一碗好酒。

这酒,浓烈、醇厚,义薄云天。端放在丛林之巅,长白山顶的火山口。

兄弟们,都来长白山巅相聚,把酒临风,高谈阔论。

在酒中,察天地寒暑易节,把江湖山系脉搏,看世事背景轮廓,怀人间阡陌灯火。

诗人们,都来长白山巅相聚,拥抱或哭,偃仰啸歌。

在醉里,看群峰针锋相对,听林海助澜推波,笑众兽称兄道弟,慕书剑生死相托。

在整个东北,只有长白山天池,这么一碗好酒。

好兄弟,西北人嘴上的“拜把子”,东北人心里的“老铁”,快喝!

既然我们都是好兄弟,就趁这浑身上下的热血还未冷却,拔剑割破自己的脉搏,在这碗好酒里,歃几点鲜血。

让我们面对长白山的白,起誓:做一生好人。

干了这碗带血的云朵!

一路的野花开上了天空

挣不脱被野花簇拥和被众兽拥戴的命运,向上吹鸣的灵魂,一路开上天空。

这是通往长白山的道路。千年的灰烬和碎石之上,花朵还按照火山的方式,向天空喷薄、燃烧。

漫山遍野的火焰,在凝固的岩浆和喧嚣的红尘中探出头颅,献出璀璨的鲜血,把一个个命运的背影,逼上了绝路。

这是一个行者的幸福。一条,孤独成一首长诗的天路,成了我走向苍穹和云朵的行间距。深渊里,不时回荡着我攀爬时的歌唱和喘息。

在几乎垂直着盘旋而上的道路上独行,有百兽嚎啕拥戴、有野花夹道欢迎,我不问,长白山顶有没有招展灵魂的风。

一路的野花开上了天空。

在长白山顶,我不问来世,只把酒临风。

关于人类,关于幸福,关于睡眠和死生,那是一个诗人身后的事情。

睡在悬崖上的一片雪

壁立千仞,你却睡在一朵最危险的云上。

和一只鹰相似,你怀念那些展翅高处的日子。

在中国的东北,缓缓滑翔。

你在长白山的黑夜里走了很久,现在才感到她急促的心跳。

一面悬崖,壁立千仞,仿佛孤独和决裂的象征。

一只鹰,在那里歇过脚,它的爪子上还留着冬天的雪泥。另一只鹰,掠过你的头顶时,翅膀在折断时洒下血迹。

巉岩裸露,云雾缠绕,它承受过狼群林涛般的咆哮。

黎明吐白,旭日喷薄。长白山的额角,几朵乌云缓缓飘过。

而此刻,一个人睡在了这块悬崖上。

他的身体,一半附着岩石,一半悬在半空。

他闭上双眼,身体和灵魂轻得像一片没有翅膀的风。

耳畔,是长白山松涛的奔腾喧哗。身下,是藤蔓间长臂猿的垂死挣扎。

一个来自大西北的诗人,为什么要睡上长白山的悬崖?

一只鹰,在悬崖上兀立很久,却突然振翅飞走。

带刀的北风告诉它:冬天即刻抵临。

长白山,一匹马驮走的意境

渐远的,是一匹白马。

长白山,勇士胯下的背脊上,还落着千年积雪。

一匹,踏踏远去的白马,就消逝在长白山的莽莽群山里。最终,与这座山嶙峋的岩石,融为一体。

那是一匹战马,他的肩胛上披挂过铠甲,它的腹背上纵横过马刀。它突奔时,四蹄生烟,汗血蒸腾。它和着隆隆战鼓与铿锵金戈萧萧嘶鸣,无数次冲破铁阵与石城。

最后一次战斗,它跨过了命运的陷阱、冲破了死亡的揽绳。它把奄奄一息的落日连同带血的政治,驮到了没有杀戮和狼烟的地平。

那一战,没有输赢。

一匹马,驮走了战死的英雄,驮走了战争的乌云。

驮走了宏大的黄昏和绵长风雨,只留下铮铮骨骼和铁质的蹄印。只留下天空的景深里,一抹工笔的霜鬃和写意的马尾。

地平线上,那匹马连续打出三个响鼻。留下,横亘北中国的无字碑文。

一匹马,跨过历史的长城,重重地踩在了我们的胸口。

它回眸嘶鸣几声,长白山一带就大雪纷纷。

一匹马驮走我们记忆中的英雄,也驮走了一个热血飞溅的时代。

当一匹马的幻影融入一座山体,这山是否与马匹配。

英雄沉睡的年代,我回望巍巍长白。人们该怎样勾勒,一匹马的意境?

在新疆,我还想着你的白

春天来了。我推开乌鲁木齐的窗户,红山塔顶的残雪,还未消融。

长白山啊,回到戈壁已两年有余,但我还想着你的白。

我多么希望,我朝北的窗棂,还衔着你的雪。

如深夜,含着你高高的乳峰。

我试图忘掉你,忘掉你白得刺目的美。我呆呆地望着千里之外,戈壁空空,都不想给你写诗。

但是,我无法忘怀你的爱。那混杂在阳光和大风里,起伏不定的呼吸;风暴中,彼此纠缠着滚出戈壁的身影。

你沉睡的美,像深蓝的湖水,没有涟漪。

隔着方格般的窗棂,我在遥远的大西北,静静想你。奔腾的水磨河,呜咽着冲走我的脚印。

长白山啊,我知道,你没有我眼前的天山高,却比天山的雪峰白。

今夜,我划亮一根火柴,铺开日记。想我的情人,生动地,睡在东北。

长白山,在新疆我还想着你的白。

你的白,像白驹过隙间闪现在我身后的女贼。

她蒙上我的眼睛,掏空了我的口袋。

(原载2010年5月《散文诗世界》)

仰望抑或沉思(三章)

仰望昆仑

仰望你。

仰望整个世界,仰望尊贵的生命,生命的魂魄,魂魄的幡影。

你这伟大的思想者,伟大思想的锻造者。

这轰轰隆隆的群众力量,风起云涌的集结号。这凝固了澎湃血气和磅礴力量的群体意识和坚定意志。冲锋陷阵的勇士们,出发前或者就义后集体誓师的群雕。

白草、乱云和风雪的头目与首领,在内心深处召集旧部,统率磐石、钢铁的部队和马群,高举理想主义的旌旗,向万山之尊发起冲锋。

一呼百应的兄弟连,身经百战的铁将军。苦难群众的精神领袖,亿万劳作者的情感信仰。

被千年积雪推崇至死亡极致的,静谧内心的波澜壮阔!

仰望你。

仰望那抹被光电划亮的鹰背和曙色。仰望世界屋脊的呼吸和炊烟。仰望辉煌的神殿前,光明磊落的前额。仰望打坐中,清凉智慧的达坂。

雄鹰拔高的信念,苦难迎击的闪电。巨大胸怀隐忍中的绝唱和深渊,悲悯的情怀里空无一物的寻觅与呐喊。

暖意拂面的春风,一意孤行的暗影。发自昆仑浩荡心胸间,微茫泪花中,民歌般翱翔盘旋的信件?

仰望你。

仰望悬崖和峭壁。

仰望绝处逢生。

仰望群情激昂的远征中,金属的对峙、冰火的交锋。仰望血染马蹄的匍匐,仰望绿染原野的道路。仰望风暴中蚂蚁样孤独和渺小的朝圣者、攀援者,落魄者和隐遁者。

仰望一个个命运的休止符,震颤在回荡于天宇的绳索和云梯。与一粒微茫的星辰,一道奔赴在通往苦难与幸福天堂的天路上。

仰望你。

仰望废弃的呼吸,堆积的歌墟。

仰望冰雪和骨骼搭建的高地。

仰望感念和信仰支撑的穹庐。

仰望那个时代,一言不发的父辈们,始终操纵着话语权的喑哑者。

仰望手握命运、占卜生死的上帝。

不屑大风的修饰,无视狂雪的渲染。

那隆隆地响彻于肺腑深处的雷声,一如被寒意掏空的心胸,期待激情燃烧的春红,冰释雪崩、碧波汹涌。

巨石堆垒精神的婚床,光影构建情感的狂想。

过眼烟云中,是谁把虎啸狮吼的胆量,抬上山岗?

万劫不复的心事,超凡脱俗的悲情。风起云涌里,是谁挟持了傲岸的精神。

默守孤寂,坚守气节。万里孤行中,谁踏上了命运峰回路转的奇迹。

不可抵达的彼岸,难以逾越的险峰。

白驹过隙,又是谁,呼之欲出的歌声?

仰望你。

仰望昂贵的尊严和沉重的家业。仰望荒无人烟的仓廪和积劳成疾的民心。仰望坎坷中挂满哈达的飘逸。仰望被一团团佛光普照的足印。

泪光中的海市,时隐时现。

黑暗里的篝火,璀璨一片。

仰望灵魂出窍的丝弦,仰望肉体腐朽的佩剑。

扔掉拐杖,背负劫难。

谁执意取道于祖国西天,在云端取回晾晒的经卷。

仰望你。

仰望那个等我路过自己的人。

仰望孤苦村庄或喧闹城市被遗忘或想起的秘密。

仰望那个守身如玉的人,足不出户,用瑰丽的云彩裁剪嫁衣。

仰望那个满眼烈焰的人,面对苍莽山系,长跪不起。

仰望母亲沾泪的胸襟,仰望父亲弯弓的背影。

仰望鸡犬相闻的醉乡里,阡陌重叠着桃花前身后世的光阴。

仰望你。

仰望这隆重肃穆的安葬仪式上,诞辰永恒丰碑的合唱。

仰望这理想主义的留守者,浓烈的青稞酒自问自答的真理,芬芳的雪莲花半明半暗的幻像。

仰望这最后一块没有失守的贞操,黄花遍布的伤口。翻过万劫不复的山冈,任崛起的峰群,狼嚎般疯长。

仰望你。

仰望莽莽昆仑。

仰望人类的骨骼和积雪。

仰望视网膜下,鸿影浩渺的孤独和卓绝。

任天空去揣摩,任群山去推测,任乱石去思索,任风雪去打磨。

(原载2008年7月《散文诗世界》

选入2008年第2期《散文诗天地》)

为思想者雕像

我用铁锤钢钎般坚韧的目光,为思想者雕像。

我把思想从黑夜的岩壁上凿出来,用我通亮而有力的手臂。

思想者很痛苦。思想者的痛苦,是一块美丽的大理石夜的痛苦,在诞生伟大的思想之前。

没有必要凿出思想者的全部身躯,因为芸芸众生大都有一副完整的躯体。只有思想者高贵的头颅,透过苦难岁月的厚重,才发出天才般雄奇的光芒。那不朽的光辉,最先照彻了我的灵魂,让我握住一束锋芒的手,有力而激情地颤栗。

这颗头颅首先是静止的,是那种抑制了火山岩浆喷发前的静止;这颗头颅首先是冷峻的,是那种大风唱不动的苍茫高原、无畏的剑一般的翅翼斜插于风暴与玫瑰中心的冷峻。微微傲视的目光,以一个极其谦卑的角度,离析和瓦解我们周围愈来愈硬的现实和离开我们渐行渐远的梦。那朝向黎明的巨额,悬崖般陡峭、果实样饱满、铁砧般有力,光亮无比,反射北斗出世的星晕。微翘的下额,仰止命运不肯轻易屈从就范的强度。表情陡然,使浮沉生世陷入情感可怕的预言中。

需要深刻的是,思想者的皱纹。是汗水把开辟生命的铧犁引入沧桑历史的纵深。宛若跋涉蹚蹈于大黄昏之岸沉潜的步伐,激荡情感之舟于止水掀起的狂澜。岁月凝聚,思索敦促一双浓缩之眉纤绳般有力螺丝样拧紧。思想者双目微启,洞悉人类心灵深处的暗光,钻石般寒冽锋利的视线,扫瞄那些骨子里缺铁少钙的侏儒。

思想者是痛苦的,但因痛苦而清醒。思想者是清醒的,但因清醒而痛苦。思想者就是在这两者的交替倾轧中,实现对人类命运的环视和体察,拷问与回答。思想者为我们的自下而上的命运忧心如焚,为我们的前途殚精竭虑。他把一个个漫漫长夜平铺在一贫如洗的纸上,而把自己变成一个漫游大地的打更人。他在人们歇斯底里的嚎叫和那些来不及合严的掌声喧嚷中选择了凝思,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沉默寡言人。他在冷与热的流行中忍受伶俐牙齿的诋毁,大智若愚地生活,在无声无息的抵制和抗拒中兀然崛起;他在名与利、物与欲的扩张与角逐中宠辱不惊贫贱不移地坐看云起俯身观世。他在死寂与沉闷的睡眠中,用心灵呼喊用热血撞击死神与活鬼把守的地狱之门。他手持正义思想的利剑,是接驾光明与热爱的大神,在更多人迷醉的时分摇响黎明的大吕黄钟。

思想者形式上静止的态势,同时带来了他的思想与血性的奔驰与飞翔的加速度,象一匹闪电,一把白刃,或者一盏静静地燃烧着太阳穴的金色花葵。思想者思想过的方向,就是我们要忏悔的方向。思想者思想过的地方,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精神远方。

为思想者雕像,我剔除自己身体里黑暗、腐化、软弱的那部分,直至留下生命的骨骼!

追梦人

如果幸福是风,我是被风剪碎的月亮。如果幸福是水,我是被水滴穿的石头。我坐在大地,怀抱巨大的苍穹,白云驮走我的梦。我在筑满鸟巢的河滩漫游,看见花红柳绿的季节,正流盼着走过,自己的倒影。我在大道上奔跑,和北风的马比时速,结果被树枝绊倒。我与草原上一年一度的绿起伏、起伏。在冬天,我嘻嘻哈哈,骨头与生硬的钢铁对峙、抗衡。翻过绝顶的想法或纯粹的山峰,白雪皑皑。我等待春风,把我吹倒在前进的道上,我用鲜血把荆棘的路染成彩色的挣扎。

无人知晓的夜晚我月光一般安静下来,怀念命运深处一个拼命恨我时牙齿洁白的女子。在词藻华丽的光芒里,泪水清亮,纯粹成一柱透明的蜡烛。我用成人的水果刀偷偷割破手指,火光中写下狂草的血书。真想再一次攥紧她温热的小手,用了风暴的力量把她镶嵌成我骨髓里的星辰或钻石,或者用我铿锵有力的心跳,阴影般笼罩她身下的路。

可是过了秋天,过了红叶飘飘的雨季,我就在大路以远,与风沙和大雪一道鼓吹命运的号角。歌声婀娜,瓦蓝的羽毛浮想联翩。巨大而清贫的肋骨漂流,拉伤长长河道。而我在自己的远梦里驻足,回首的微笑内在而遥远。我向着原野旗手般致意,在众兽的拥戴中嚎啕远去。在墨深如池的夜晚我散发千里,举起理想的火把与秋天的稻草人狂舞。呤诵美好诗篇,叩击英雄的佩剑。或者在狂歌劲舞中杯盘狼藉,盯住天际一簇神性的篝火失神。祝酒天涯的长街短亭,潇潇阳关,阔别高大伟岸的背影。我想告诉沦落中每一个肩荷太阳和月亮的人,没落王子的逃奔,流亡文人的眼神,红尘滚滚。

回望故乡,谁露出狡黠而隐忍的微笑,吹散一缕白发的灰。看见出笼的大风把秋神抬上山岗。发白的骨骼,泛出生命渐渐的暗光。我看见褴褛的村庄,麦垛隆起性感的乳房。在黄昏辉煌的降临中,迷乱的炊烟和列队的羊群,使整个记忆变得忧伤。我想象十一月沿山而走的火狐,丝丝哀鸣成为布满我眼神的血红。倚门落座,听见亲情的犬吠,鸡鸣升上金色的天庭。我知道她一定会打扫干净庭院,在一条捷径上迎候我的伤心。像金盏菊婉约的目光,轻轻愈越季节的栅栏,期待屋顶上击鼓传花的脚步。思念,多像秋末枯萎时伸出的手指,瑟缩着阳光谢世前的爱。而期待,尤如彩霞满天的大雁,驮回青山绿水和我们血脉中,茫茫无边的北温带。

幸福。痛苦。光荣以及它的梦想。万水千山之后,被一句伤口问住。咀嚼一节甘草,暂时止住呛人的鼻血。拆开黎明前的黑暗,我们发现光明和幸福依旧,是一天喷薄而出的鸟,在我们倾斜的仰望里上下翻飞。我们看见爱情的狂奔和理想主义的流浪,一路坎坷。记忆犹新的童话,被马车干草一样运往远方。我看见踱满脚印的庭院,像秋天蒲公英的深巷。看见昨天的烟尘和牙眦必报的微笑,灿烂而陌生。看见花朵毕现火焰的凶险,棉花露出温暖的破绽。我看见屋脊的鸽子像爱人的胸脯,咕嘟咕嘟地吐着昨夜没有说完的呓语……生命,在重复中恢复着宁静,像一些窗户打开呼吸,像一些眼睛打开,心底一色天光波澜不惊。我在巨大的卵石上依枕而卧,看见自己点点滴滴的追逐,感慨的涕泗涤荡胸襟。应当承认,风风火火的日子,仍是一支难舍的骊歌。

追梦,我给这生老病死的身躯插上金子的翅膀,把所有的时间和行动付诸东流。我捉住春姑娘细长的发辫奔跑获得希望,尤如渴望直到绝望。我拦住夏天莲藕的颈项,向她耳语我喋喋不休的情欲。我拉住秋天布满道路和血管的手,向所有劳作在大地上的人们祝福:秋水天长。我把脚印重重烙印在冬天,雪花铁皮的脸上。我抓住命运的每一个细节,告诉她我的疼处与哀伤。我把我的血汗流尽,去给春天的新娘化妆。最后,我抱住我小小的火光一样张狂的爱人,忧心如焚地热爱,在绵绵红尘中,一寸寸绽放。

(原载诗歌、散文诗合集《灵魂北上》)

歌声离我远去(二十章)

曲一:永远的钟声

黄昏的钟声

火光,自我拯救自我毁灭的象征。大象征,黄昏的火光,众神摇动的旗子。歌声穿越天堂并布置。我黄昏的村庄,众神在唱。鬼唱。风中的编钟,打开最后的蓓蕾,打开门。打开。又沉又重的钟声:铜的锈块,落地有声。像鸟,冬天的鸟,在换羽。死在黄昏边上。心从此被撕开,兽的利爪撕开胸襟。痛苦的诗人。我痛苦的钟声。黄昏,谁被打击无情,谁被无情传送。谁承受火光和钟声,谁承受内心和遥远。痛苦的王,我悲伤的人子。天之父母和妻儿,谁交换血和肉的过程,剖开你。许多灵魂被埋葬,长出记忆,呼啸的记忆,成为疯狂的野草,野草的穗缨。许多心被踩,血染鞋子和路。我的这干渴已久的人,充满血性和野蛮的人子。谁害了谁。谁问及谁。谁摇撼谁。谁又百年不醒。

鸟或天空的一部分

黄昏。古道横卧的黄昏,兵器的锋刃,深入人心。有人紧闭双唇。有人挥泪。有人撩起长袖,默不作语。痛心疾首的黄昏啊,血映山群。群山静穆。群山庄重。鸟,飞过。鸟,飞过。天空的伤口,被它堵塞。善良的鸟,弧形的轨迹,是暴雨前的兆痕。鸟,我充满灵性和愿望的鸟,我悲伤远徙的鸟。季节在变。请还给我手掌,还给我血和呼声。让我在猎人的枪口下,缄默。鸟,天空的一部分。我至今仍无法将你从那幕钴蓝色的背景上撕下来。鸟,我童年的草籽喂大的梦。一种飞翔的姿势,金属的翅膀,拍击阳光的一枝。有金子散落,沉浮的万物,血中湟洋的万物啊!鸟,你怎么不叫我只身插手黄昏和泥土,插手农事到老死。

带血的河流

大地凹陷天空突兀的大黄昏。此刻,雷电彻底。神人的巨斧着落处,鹰的脊背被光擦亮。此刻,谁向天,振臂高呼,断发起誓。谁?又能在此处仓皇逃生。大峡谷。大峡谷,带血的河流,勒入岩层,心底的云涛,轰鸣,膨胀的脉,在地下波动。大峡谷,鹰的翅梢,断于齐削的峭壁。你紧抠觇岩的手指,渐渐分析出血。那些血,那些热烈的花朵,在微风中摆动。那些花,寂寞地开,寂寞地燃烧。阳光下,六神无主。

撒遍伤口

轻浮或凝重的空气啊,你如何将我漂起?又如何?将我压迫。你给我均匀的呼吸,又使我凝噎欲绝!是什么季节,我青黄不接。悲伤的诗句,蜿蜒成蛇。像吐露信子的蛇,穿不过阴冷的黑夜,向地狱伸缩。我哀伤的诗人,悲壮的歌者,你含有毒汁的一生,为什么总不能伤及别人。你怀恨自己,以毒攻毒。我可怜悲伤的人子,你在谁那里找到种子,撒遍每一处伤口。那些伤痕,如乍开的石榴,你坚持痛苦,为谁拥有?我唯一幸福的疼痛者啊!当你点燃我的时候,谁在忍受。一种美丽的培植是土,一种美丽的培植是血肉。是灵与肉的腐化,是生和死的混沌。幸福是人啊,你在分享我的毁灭,看见火光和浓烟。看见经幡飘忽,归途遥迢。

不醒的铁或一日流程

黑夜:有人挖去双眼的深沉。颜色被混淆,形式被打乱。黑夜是无际无边,黑夜是上下五千年。无所谓道路与归宿,无所谓坚守与沦陷。黑夜就是铁。地下的铁,打入冬天的铁。不醒的铁,腐铁!黑夜,是诅咒或祝福。黑夜,你无法原谅一切拥有者,除了灯。让两手空空的我,也沉重许多。

正午:死亡阴影的前前后后,太阳的直射点,万物窒息。正午,竖猫眼和横狗舌,卷叶的红牡丹和花椒树下的鸡冠。正午的额头,阳光下的额头,闪烁三千米粒。脚下是漠。心中是漠。此时,有汗不淌,有泪不滴。生命的饮料,是血。血,一种与水为溶的液体,一种黄昏后的沉浸,一种激昂与澎湃,一种潮声拍击。白堤长长。脚印,只有一对。

黎明:是奴隶,被鞭驱使,被鞭吆喝。迎着影子,太阳的狂流被截。现在从现在开始。

灵魂如烟飘飘

你举过头颅的巨石,推你进入深渊。无底的深渊,有鬼唱。鬼在欢迎。鬼哭。勾起你的魂魄和往事。往事如烟飘飘,灵魂如烟飘飘。冬天的冰枝挂碎衣褛,衣褛飘飘。冬天的风,扯乱你的黑头发,长长的午夜于额际飘飘。可是鸟不飞。黑暗中的鸟,不飞。鸟峻立于你肩头,红嘴啄破瞳人。黑暗中,鸟错吞了光明的种子,从此饱含辛酸和泪水。从此再去寻找。一声长嘶是暗夜的号角,我的白马飞去。天穹以下坚持四匹方向,在子夜停住。回首的天空,大雪扑地。从此无人,讲起:马是飞逝的白马,闪烁的白骨埋于冻土之下!坐在冬天,听四周围落雪的声音,日子远去,红嘴鸟迁去,我的白马逝去。坐在冬天,想起往事,泪水如注。

沿习昨天的伤口

很像一幅画,你是画中,色彩不调的一堆。是腐烂掉的阳光,是翻新的泥土,是谁把你悬挂,一系列推出。是谁把你收藏,不尽。你是谁?谁?我可怜的人子,大喜者,大悲者,歌者。我可怜命苦的诗人。古老的铜被重锤击响,黄昏徐徐浓厚。谁守着角落,向隅而泣。向隅,隅中的故事,孤独手掌。美女人的残容,黄脸汉子的臂膀。古老的皮质的鼓动多少次层层剖析,视网膜下的大黄昏。鸟是一种去向,路是一种疼痛,沿习昨天的伤口。家以及月,同时坠落,星子可数。我的爱啊,哪处摇曳的穗头,哪处爆破的火籽。我的熬尽苦难的万物。我的打点我的天籁。我的被分开和抽出的神经。我的被抡起的鞭影。我的杨柳枝和雨帘。我的你。

时间被锯开

石头们堆放在一处,你是中心的中心。肉体挤压的中心。跳动的心脏。火焰。灰烬。还有风。风中的大精神。大气质。大动作。大定格。我仰天长啸的躯体,被雷电肢解:东、西、南、和北,飞——去。还给火焰和玫瑰,还给灵魂流向的天堂,还给你我今生今世欠下的血债,把我都还掉。还给土,还给根,还给黑夜的葬仪。还给,破碎的钟声。可悲的人类啊!你们还有什么,不够!地狱的雨,纷纷。神鬼在庆祝。断头台上的鲜血,渗出齐码的火砖,大漠中心的黑泉,消化了百年不遇的海蜃。神鬼在庆祝。神祗鸦一般翻飞。穿堂现实与幻的回廊,发自肺腑的音乐,迸溅,游荡。鬼大叫。鬼欢呼。人类的大悲剧在地狱上映。神,在观众席上,闭目养神。我的父老乡亲,我的哥弟姊妹,和我,我们弯背受刑。时间被锯开:光与影子的诀别。我们依旧对人类依依不舍。我们因此做了奴隶。新世纪的钟声还未敲响。罪孽深重的人们,在负罪。在地狱的黑雨中站立,泪中抹雨,雨中抹泪。新世纪的钟声还未,敲响。梦在继续,一具具尸首,无言和无言。上帝啊,巨兽的利齿或少女的珍珠镶嵌的上帝,你拂袖下的人类,何日才能被赦免。

莲花座与这个世界

莲花座,莲花座。人类是水,我是水中之水。上帝的罪恶是莲花。莲花丛生。莲花亭亭玉立。上帝的笑声独树一帜。一种光明瘆人,一种黑暗瘆人。时空的夹缝里喘息不止的人类,我的命运多难的人类,我们随时被锯开。血流成河,滚滚而去。我们的呼吸是废墟,目光是荒芜。我们找不到归宿,找不到千年万年黄金的图腾。挥手啊,堆雪的人世。挥手啊,堆雪的家园。抱住额头,雨季从今天起瓢泼。抱住星辰,泪水从今天飘飞。抱住你,古木从今天起繁华。这人类,这世间。这有时薄有时厚的地,这有时低有时高的天。

明天明天

最后,堆雪想到人类。他仇恨这个世界,也热爱。堆雪想找到人群中最坏的一个,找到他,把他掀翻在地。杀死他。血渍倒影。堆雪想找到,最好的一个,在某个孤独的角落,找到他,和风一同逃亡或私奔。堆雪甚至想,一怒之下掀翻自己。这个世界,忽明忽暗,堆雪来不及睁眼闭眼,就想逃亡。明天就好了!明天,明天,一切又回归平静,一切都不曾有过,一切都不曾发生,一切都没有结局。明天,堆雪就死了,眼睛死了,手脚死了,心死了,唯独头颅活着。有人经过的荒漠,大隼把颅骨抱定。大隼从高天上扑下来,之后就一片寂静。我的神啊,那人是谁!谁仍在前人的脚印里打坑,谁在自己的阴影里消逝。谁仍鬼一样歌唱。风吹草籽,散端于四方。四方的山澎湃,四方的水澎湃。四方伸向苍穹的手带血。四方,旗子猎猎。

(原载《2008年度中国当代散文诗》)

曲二:流放高原

道路穿过天空时穿越了你

籁在鸣奏。天庭的回响,成为朵朵游云。大高原上的云朵,眼睛里的泪意不滴,成为亘古荒蛮的悲伤。树和鸟巢和荫凉一同被砍去。后路被砍去。旅人的脚步,从此走向四方。道路穿过天空时穿越了你。你被滞留半途,无家可归。流浪的人,血汗和泪水的拥有者。一路的斑迹,都在倾诉。黑夜的灯火和闪烁,黄昏的星子和鸟语。黎明的土地,散发我们肉体的腥香。是谁的血,波及荒茔。黄昏,摔碎的影子,拼凑为不明不白的夜。漂过河流,搭在岸的一头。结网而渔,水中的眼睛,眼中的死鱼。波光粼粼。船,纤绳,和号子。岁月一长一短:父亲,在拉纤。父亲被拉下水。父亲成为水,流过堆雪的村庄。堆雪只在门前抹泪。堆雪不认识父亲,只想着母亲的乳头,另一条河流被吊大。然后漂走。堆雪坐上门,漂走。漂走,离开家和狗。半途问及黄昏,没人能知道,缤纷,叶落谁的梦。

曾经的歌者走了

雨呀,黄昏的泪水。谁被独自留下,谁受重托。谁不曾被爱,爱过。不曾。曾经的歌者走了,永远地走了。留下谁?独自伤悲。黄昏的雨,无声中失明的眼睛。雨,谁的杯盏满盛?谁独自斟酌,一天血色。我的人子,我的披星戴月的人子,为什么离去?九月的殿堂,为你堆积和贮蓄黄金珠玉。九月的殿堂,为你猛奏米酒和清水的歌谣。唯一的人子啊,泪水洗不清的故事,佩戴我们悲苦的爱情,叮当而去。穿过九月的山群和大风,留下地平。

草从昨天起长高

顺势坐在水边。身边是草。草从昨天起长高,高过脚踝和歌声。从上游漂下来昨天的石子,在谁掌中,突然沉重。这石子,这梦呵!今生醒不来的头颅,待旦入枕。手,举起的旗子,只为无人呼应而放弃自己。无助的手啊!兄弟般相互握紧。独立黄昏,一株迎风而飘的树,一任你孤独。

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来,和去。一个人活着,死掉。一个人还要想一个人,一个人还要哭一个人。千里荒芜的大野,没有你种下的树,只有从天边流淌过来的野草和一些零星的花,碎石。你说,这时候,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原野上走,不经意的时候,碰响骨头。我们的兄弟,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经死去。留下骨头,留下血,使这个世界燥热而荒芜,使草水一样汹涌。他们,使石头成为传说。浪迹天涯。凄凉的传说美丽,美丽的传说凄凉。我美丽而且凄凉,但不是石头。石头只是我喊风喊雨时,满坡滚滚的雷声,满坡的话。

长路从那边飘过来

远处的天低。远处的山静。远处的草深。远处野花繁星点点。遥望远方,堆雪倍感亲近。我永远深入不到的腹地啊,我永远也葬不浅的墓地。我永远的家乡,长满麦稞和青草。从那边飘过来的云朵,在我身边停留。在堆雪四周缠绵。使堆雪遥远地怀念并且热爱,使堆雪为一念之差微笑或者死去。从那边飘过来的云朵啊,过路人的衣衫,流浪的心情。使堆雪有幸倾心漂泊,使堆雪有幸遍地浪迹。然后掩手埋掉怀揣的诗歌和种子,埋掉泪滴,埋掉根。大野荡荡。堆雪和石头们偎依,言语。堆雪傍草顺风睡去。幸福的堆雪哟——脚趾和肋缝长出野草。平实的肩头,有鸽子静静栖息。你呀,一千年过去。堆雪醒来,回望过去,大野空荡荡。草们花们石头们汹汹涌涌退去,留下堆雪。留下拐杖的歌声。留下路。堆雪想到家。想家木门虚掩无人。想家小窗紧闭无人。想家铜镜暗淡无人。想家空空,无人想人。流浪的堆雪,只好再次启程。星星很高,月很高,天空地远,远野的篝火覆灭。你想起那个手捧火种的女人,跪拜天地,绾发于指,把梦留给风,留给身后长长的黑夜。你想起个怀揣陶罐的男人,满脸朱砂,一声不吭到老死。长路从那边飘过,你是尽头。

流放高原

大高原上晾晒的血色羊皮,新剥的羊皮,在风中成为钝刀划破的黄昏。昨天,我的伙伴死去,他临死时唤着我的名字,他把我的名字抄下,带走。我留下。高原留下。哭声留下。草籽留下。有一年春天会来。我将怀抱那个空坛痛饮。大醉。醉死。好伙伴,我的阴影或兄弟。曾经使这高原复苏,使这高原高远,使这歌子悠长的伙伴啊,我回头咩咩而唤的兄弟。善良的一生,温热的血流使高原再次饥渴再次骚动再次泛滥。七月,八月和九月,我的高原,一朵云紧挨一朵云,一朵云远离一朵云。一朵云是一朵花儿,一朵云是一朵惆怅。我是最后的牧羊人,最后一个。在梁脊摩天的高原,流放自己。我收拾好同伴的骨头,高高埋掉,低低哭泣。我的高原,我的云啊。我永恒的悲伤,我悲伤的永恒。谁将鞭子高举,把我的怀念流放,羊群一样。

歌儿远远近近

歌儿远远近近。铃铛远远近近。我的妹妹远远近近。不知道我从哪里听见,我很高兴。五千年以前或五千年以后的堆雪,再一次想起妹妹来,虚幻的倒影在湖心舞蹈,在花边舞蹈。在梦里,一路采摘堆雪的纽扣。堆雪一场梦醒来,想起妹妹,就想美美地哭上一场。堆雪曾经手执素扇,驱赶一春的蝴蝶,去找妹妹。妹妹的歌儿翩翩,妹妹的影儿翩翩。后来,堆雪一看见湖水,看见花朵,看见梦,妹妹就不见。一千枚蝴蝶舞落。堆雪拾起一千枚枫叶。而自己是一株树。留下的自己,是一株秋末的树。后来妹妹走过,堆雪不认识。妹妹喊哥哥,堆雪听见,只当自己早已是父亲,一位深沉如坟的守夜者。堆雪从此,不再要妹妹了,不再要,哪怕是乖妹妹,最初的妹妹或者最后的妹妹。堆雪不要妹妹了。独自逃走。说逃得越远越好。从此,他就远离家园了,远离与他彻夜亲近的枕头。离开一个梦去做另一个梦。

家就在伤口居住

雨啊,我村庄的泪水,我村庄的珍贵。我村庄的少女,少女的耳坠。我梦想中的声音,石头圆润的声音。很多时候,走出木门,看村庄的新雨。我初嫁的妹子在掉泪。打湿母亲前襟的补丁。我年迈的母亲啊!枯井的眼睛空洞我的一生。古朴的村庄啊!堆雪的生地和故乡。用泪水换雨,用血祭日。高山如坟,钻天的火树上挂满恍惚的灯笼。挂满眼睛。是谁远去了?拆散一巢暖梦。堆雪的村庄渴望。堆雪的故乡荒凉。堆雪是错迁的雁子,咕嘎而翔。堆雪是迷途的羔羊,在溪边徜徉。堆雪坐进一个深夜,伸出双手,哈出热气,捂上新的旧的伤口。堆雪从天际一直想到家。整个冬天,家就座落在伤口上。春天还会如约而来吗?又能怎样?村庄被道路劈成两半,通往黄昏的道上,成群的牛羊。小小的堆雪,离去。黄昏的深穹里,一介背影。去了,去了。这村庄,这哀伤,这悲壮!

走过每一个季节

走过每一个季节,你走过了春天的花萼和秋天的霜薄。像阳光,堆雪是不化的阳光,注入土地的心脏。堆雪是阳光,脱落的一枝。像受伤的鸟儿,扑棱在地上。春天的妹子很小很美丽,夏天的哥哥很蛮很结实,秋天的母亲慈祥,冬天,父亲头上的严霜。季节之外,你的背影,潦草。留下堆雪,无比凄凉。四季,最后是堆雪,最寒冷的一个,梦想温暖的炉火,在贫寒的乡村煨起,暖光袅袅。

失败的火焰

一夜雨声,从屋檐一直挂到地。秋天的某一个夜晚,一林子的树叶落尽。一夜的雨声就是一林子的树叶落尽。一林子的小鸟落尽,疲倦的影子,在大地飘动。秋天的雨哟,那些失败的火焰,在大地汇成某种流向,相涌而去。坚守高高的谷仓,我们让目光漂走。让远方漂走。让梦漂走。而世上所有的心情,必须在秋天抵达。秋天,天高得令人伤心。秋天,路远得让人伤心。秋天,花开得皮开肉绽。秋天呀,鲜艳的落叶,红得让人伤心。秋天、秋天,高悬的钟鼓依然。秋天、秋天,浅搁的琴瑟依然。秋天,让我向诗歌交待,我内心的收成,无法向你摊开。秋天呀,我雨水里低垂的头颅,是你唯一可以拿走的果实。可是,影子把黄昏背叛,你把梦背叛。群鸟乱营、牛羊结队的黄昏,路近了,那人却已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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