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
——为即将过去的学期而献礼,为加入作家班的希望而鸣奏
我会爬了。
我爬不腻坎坎坷坷的黑土地,手踏着鸡屁股粘糊糊的染色体。舔嘴咂舌地张开我渴求的明眸。
我爬不腻母亲的黄土地,双手攀援着母亲屈着的让我爬上去的双膝。上面,河水谧静,山巍巍。我在这山河的之间游曳,让这绿色的温柔将我覆盖,融汇。
绿色是自然的,永恒的。红色是涂抹的,伪饰的。
那几年,为求温饱,为求得家庭的和睦与安宁。于是,从净土步入尘世。因此,挣工分,收破烂。学照相,缝纫。村加工厂的粉尘堵得我气喘不赢,一次的风吹草动吓得我眼冒金星。因此,那苍翠的绿色消失了,那纯洁的灵魂玷污了。这时,母亲不知哪来的雄性的强健,一展她提纵术的英姿,将我从鬼魅的大口抓回。面对千人百众,我嗫嚅着不知怎样的忏悔,以感谢母亲威压之后那十分的任慈。
我感受着这仁慈,一任忏悔的泪水挥洒,挥洒在母亲的胸襟。这时,母亲放心了:你这孩子,良知末泯。
是的,我良知末泯。
我拾起那一支笔,那一支满是尘是垢的笔。洗啊,磨啊。磨啊,洗啊。然老是不灵便,也老是不畅顺。我想画一幅大自然的风景,想画一个夕阳下挖山芋的老人,想画一张糊满了泥水的犁弓,想画一柄油光闪亮的铁锤。想描述我失去的那一分纯情。想从物质的方面反馈出一点点现实的精神。仅如此而已,我整个的脑袋被这些想法撑得不行。况且,这足以蛊惑人的想法,运筹起来,又是多么的力不从心。因此,我高举起沉重的头额,去游溺那条河啊,去探讨那乳峰般高耸的山的秘密。
精制的解剖刀只能解剖人的肉体,岂能触及人的灵魂。
秃拙的笔峰只能重复一些现存的格式,岂能反照出自然的慈光,岂能给堂皇的艺术宫殿缀上翡翠。
谢天谢地,我总算会爬了。这当然归功于我的母亲。她为我聘请了教师,并兼保姆,细心地擦去我脸上的染色体。像老牛用慈爱的舌头,舔去了小牯身上如蝉翼一般的血衣。
这一年里,我将我二十岁的年龄翻转,我将我的苦啊乐啊分几次间接地倾诉给您。但是,您知多少?您知道您孤寂难驯的儿子的执著与深沉?您知道你顶着草帽的儿子,那草帽曾被风儿吹去!因此,收破烂,学照相、缝纫。包括我被我们的人种,挖空我自己的赔本生意。
这其间,吃黑市价粮的我,吃黑市价粮的我的怀才不遇的父亲。与患眼病的小妹,和几番风吹啊欲去的大妹。早熟的我,企图为母亲肩起一份半份地责任。但是,母亲在悲叹。悲叹古镇深远的文化影响将藏送在她的手里。
“去吧,上学去吧。别担那么多心,妈又不死。”妈说着背过去,背过去擦不干她的泪水。背过去,但背不过那空了数日,填了数日的米的坛底的青天黑地。
那时,她三十多无工资。
我泪儿流尽了,可仍然还在流。那是什么?是血。我不觉得怎样的痛。是痛过了?不错。是麻木了?也不太错。我知道我望起的犁弓有多么沉重。
那年,我十五岁。
十五岁的我,因早年干结症的影响,还就一幅病态似的模样。且不说世人那不屑的神气,就老牛也将我甩在耙下,也和犁困在田里。无可奈何的我,抽打着无可奈何的老牛。老牛望着我,望着我这拙笨得不能使唤一头老牛的人儿,也默默地流下了两行委屈的泪水。
我弃缰让它而去。我捆住我自己,我弃缰让它而去。
我的泪水只打湿了我自己。它的泪水打湿了那片土地。
后来呢?后来,由于母亲的百般努力,勒紧裤带的不顾屈辱的努力啊。使我和妹妹们一下子涌入了商品粮基地。
从此,我似乎有了依托。因为有了粮证。
从此,我似乎有了生气。别样的生气。因为那是鸡窝洼人家憧憬的陌生的新奇领域。
然而,悲惨还在延续,我始料不及。我以我微薄的家产,及血与泪的结晶,当做一门科学的武器,堂而皇之地开进了工厂的大门。从此,我将那枯藤编织的安全帽与草帽排列在一起。画啊,画啊。总画不出一些所以。这难道不是我的悲戚?这难道不是我的责任?这难道不是我几番风雨的经验与总结?虽然这已是历史,虽然这也是重复。但历史有历史的经验,重复也有重复的价值。重复过去一钱不值的乌龟王八,看涨啊!还看涨啊!这热门的冷门,这冷门的热门!
如此,我必须以韧的毅力,踏着这美丽的蒺藜。
这一学期结束了,您似乎与我保持了一段距离。我不由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因为我还是个孩子,还离不开您的诱导与扶持。
九月,我从副刊招生启事的上面嗅到了您的呼吸。我想昂首阔步。因此 ,我必须迈一步,再迈一步。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攀上去。去描绘那黄色的、黑色的、形形色色的草帽飘啊!安全帽颤啊!去描绘山与河,这严肃与凛然之间,这悲惨与至乐之间,该是多么的惊心动魄,扣人心魂。
十一月底,您将关了我东去的大门,也将关了我于痛苦与仰渴之间的一线生机。在此,我无需什么抉择,也无需什么剖白。我只是希望您,把握住一个僻远的山里孩子的这难得的契机。我亦好尽快地打点我的包裹啊,去攀登那座宫殿。纵然是爬滚得满身蒺藜,纵然是摔跌得骨头粉碎。
1991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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