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墨

母亲今年七十岁，跟田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母亲小时候上过两年小学，第三年刚开学，外公病逝，她也不能读书了。二年级，这就是她的学历。

我想，六十年前的二年级的识字量应该不会有五百字，再加上六十年艰辛劳作，风雨坎坷，那些字差不多还回去了。母亲不一样，现在她能读懂她生活中的文字，新年的对联，土地承包合同，广告门牌，医保卡上的注意事项，各种高血压药名及功效，贴在公示栏上的名单，包括从门缝塞进来的小广告，都不在话下。甚至能随着电视下面游动字幕，快速阅读。她特别抱怨戏剧频道戏曲节目有时不打字幕，因为方言搅上唱腔实在为难了她，听不懂。前天，她拿着孙女默涵订阅的学刊，指着“囧”问我什么字，我说读窘，很难过、没办法的意思。她自言自语道，“噢，难怪长得愁眉苦脸的。”她的水平应该有现在初中一年级水平了，不过，除了她会写自己的名字外，所有的字，只会认，不会写。

母亲对于她用过的东西不舍得放弃。前些年，我家建了新房，装潢也颇讲究，一切家具，全新置办，光鲜亮丽。没几天，她又把新家还原成老模样，老屋里的坛坛罐罐、大锹锄头、破木箱子，散了箍的脚盆都来到不该来的地方。妻子小D说要这些东西干嘛，又难看，母亲说，“你不懂”。言外之意，别人没法懂，意思深邃。有一次，小D悄悄扔了只豁了口的青花盘子，第二天，这只盘子又大大方方地躺到橱柜里了，小D哭笑不得。母亲严格规定，洗衣机放出的水，须收在后院的大盆里，以备洗鞋洗拖把，洗过的水，还须抬到菜地或花池里浇了，这叫物尽其用，才算得上完美。我说又不是水深火热的旧社会，还费事。她说，“你不懂”。你不懂，看来是母亲最深奥的哲学。

家里，最不可动摇的是家庭礼法。来而知往，人贵以德，贫不苟且，富不娇纵等，自不在话下。本土风俗，也成了我家礼法，得虚心遵循传承。正月初五财神爷生日燃烛鸣炮；端午节悬挂蒿草艾条；中秋夜焚香祭月等等，大都她亲历亲为，虔诚与敬畏，令人感动。每一次都是洗礼，每一次都是积淀。小D刚嫁过来的第一个除夕，喝过团圆酒后，吃什么有了分歧。按我家规定应该吃汤圆，而小D不喜欢粘食，想吃饺子。一般情况下，新媳妇刚过门，婆婆总得拿出长辈风范，迁就些，才好开创新生活。但母亲不行，必须吃汤圆，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不能破。我是双面胶，讨好母亲说，还是吃饺子吧，全国人民都在吃饺子。母亲坚持说，“那你跟全国人民去过”。我和小D只得惟命是从，到今天依然如是。

细细思量，母亲平凡的生活里、执着的性格中蕴藏着不同寻常的教育智慧。她最自豪的，培养了我和姐姐两名教师。今年，她的第三代，将又有人当老师了，这该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