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

发布时间:2011-03-21 11:13 阅读量:2305 日记本:《个人日记》

万千世界,无奇不有。六十五岁的赵山老汉,突然向家里人宣布,他要出一趟远门。

寡淡!人生在世,出门奔外,屡见不鲜,算得什么稀奇古怪呢?搁在别人身上,也许算不得什么奇闻轶事。可事情偏偏是赵山老汉引出来的,家里人就不得不有些惊讶了。在赵家峪村,谁都知道赵山老汉是头只会死受不会享福的“牲口”。他从来是不出门的。别说那千里之遥的京都,百里以外的省府了,连本县的县城是方是圆,是长是扁,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甚至,方圆左右的邻村,三亲六友家的门槛,他也是极少登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年关十五,下雨落雪,村里开会,病病灾灾,吃饭睡觉,屙屎撒尿……他整日只知道背着把老锄头,从家里到地里,再从地里到家里,跟土坷垃算账,做迎送日头爷爷的功课。他的二小子在省城当兵,还作了军官,在省城里安了家,几次来信要接他去住几天,他都不答应。他就是这么个怪人。眼下,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却突然心血来潮,要出远门,岂不怪哉?

“老头子,你是想看看二小子去吧?”老伴马上这样猜摸。

人常说,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人来。丈夫的脾性妻子顶清楚了吧?何况,儿女都是爹妈身上的肉,多年不见能不想吗?老伴这样猜摸是有道理的。

谁知,赵山老汉摇了摇头。

“爹,莫非……家里人……谁惹你不痛快了?你想出去……散散心?”大小子金牛顶憨实,也顶孝顺。因为爹过日子抠拿把掐的,媳妇和弟弟十分不满,常常发几句牢骚,自然也常常惹得爹拉脸刮簸箕的。所以,他这样结结结巴巴猜疑。

赵山老汉又摆了摆手。

“嘻嘻,要我说,爹是想出外游玩游玩呢!”三小子双牛是赵家喝墨水最多的高中毕业生。他从报纸上看到过致富冒尖的农民外出旅游的报道。猜摸爹也把不准有了这个心思。他问道:“爹,是不是呢?”

这一次,赵山老汉没有摇头,也没有摆手。

双牛以为,爹没吱声就是说准了。他自己早有逛逛大城市,游游天下名山胜水的夙愿,只是这个榆木疙瘩的父亲拦马挡路,难以如愿以偿。现在机会来了,怎么能随便失掉呢?他心里一喜,便急切地自报奋勇,“爹,我跟你就伴,路上也好照应。”

“不用”!赵山老汉嘴里嘣出两个字来。

“这……”,双牛一怔,嘴马上撅得能吊住油瓶。

“老头子,你就带三儿去吧”!老伴对老头的外出总有些不放心。再说,双牛是她最小的儿子,也是她最娇惯,最疼怜的一个。于是,就一半替丈夫担心,一半为儿子说情,哀求似地道:“你一大把年纪了,又没出过门,有三儿陪伴会方便许多,家里人也宽心”。

“我不是三岁的孩孩!”赵山老汉斩钢断铁地回答。

“爹,那你……究竟都去哪儿呢?”金牛忙又问。

“去该去的地方!”

“这……”

就这样,赵山老汉独个儿离开了家,独个儿上了路。他坐汽车进了县城,又在县城买了火车票。上火车的时候,天就黑了。

县城是个小站,上下车的人不很多。赵山老汉挨近车厢门口,服务员把他扶上车,并给他找了个座儿。赵山老汉看看挨近自己左右的人:对面是个中年妇女,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身边是个二十多岁的长头发后生,捧着本书正看得入迷。车厢里乱糟糟的。有的在吆三喝四地甩扑克,有的在默默地下象棋,有的在天南地北地扯聊,说笑……一个穿白褂子的姑娘推着辆车子,吆喝着叫卖吃食。广播匣子里,播放着什么曲儿……这一切,对赵山老汉来说是那么陌生,又那么新奇,这杂乱的声音,又使他有些头晕脑胀……。赵山老汉谁都不搭理,他觉得肚子饿了,便从背包里取出两个冷馍啃起来。

“老大爷,这里有水。”那个中年妇女见赵山老汉啃干粮,便热情地指指茶几上的搪瓷杯说。

“唔!谢谢!”赵山老汉忙点点头,再没吭气。

夜色越来越浓。直到午夜时分,喧闹的车厢才安静下来。随着列车的颠簸,旅客们七倒八歪地打着瞌睡。那个长头发的后生脑袋仰靠着座背,打着极响亮的呼噜,口水从嘴角淌下来。对面座上的中年妇女,把熟睡的小男孩放在座位上,她自己也爬在茶几上睡着了……。灯光昏昏,那列车行进的隆隆声,宛若连阴天的拉磨雷,搅得赵山老汉心烦意乱,难以入眠。车厢里各种混杂的气味,热烘烘的,他觉得有些难闻,恶心,连屁股下软软的座儿,也好像撒了蒺藜狗子,扎扎剌剌地不舒坦。赵山老汉真想打开玻璃窗透透气儿,可又怕身旁那熟睡的孩子着凉,只好忍耐着。他觉得心中憋闷,烦燥地摸出旱烟袋来,一锅接一锅地熏烟。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夜色。

车窗外,天黑魆魆的,山黑莽莽的,天地间黑成一统。间或,有簇簇“繁星”闪过……赵山老汉知道,这“繁星”是坐落在铁路沿线的村村寨寨,他油然想起了自家的村子,想起了自家的院子,想起了家里的人。妻子、儿子、媳妇……那一张张愁呆呆的面孔,在他眼里晃动起来。他们大概都为他这趟出远门牵肠挂肚呢。其实,赵山老汉的心思,他们怎么能知道呢?

赵山老汉不是没有出过门的人。四十年前,他的名字叫霍贵来。他出生在大平原上的西平县里,从小殁了爹妈,便到城里一家饭铺当了小伙计。他学会了打烧饼,学会了炒菜、拉面、炸油条……在西平县城里有了点小小的名气。他二十岁的时候,日本兵占了西平县城。日本宪兵队队长叫吉田,偏爱吃中国风味的饭菜。他打问到霍贵来炒菜、做饭都有一手,硬是把他要到队部当了伙夫。在当伙夫的日子里,他没有存什么办坏事的心,更没有想到过害人,只想老老实实地混一碗饭吃。谁知有一天吃罢晚饭,吉田突然派人把他叫去。一进门吉田就拍着他的肩膀问:

“霍贵来,你的去过东武庄没有?”

他心里突突地回答:“去过,去卖过烧饼。”

“好的!”吉田点了点头,“皇军今晚的出发,你的带路!”

“带路?”他吃了一惊,又有些害怕。

“怎么?你的不乐意?!”吉田把脸一沉,眼睛一眯,两道阴森森的目光射出来,逼视着他。

霍贵来打了个寒颤,他知道,吉田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命令是绝不敢违抗的。他赶忙点点头:“我的愿意!我的愿意!”,

“好!回来重重有赏!”

他没了办法,只得带着日本兵、伪军出发。

他记得,那天夜里也是黑漆漆的,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地上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伸手不见五指。大平原上,死一般的沉寂,看不见村庄,看不见灯火,偶尔,倒能听到几声狺口的犬吠,猫头鹰凄厉地鸣叫……还有日本兵,伪军行进的沙沙声。他机械地迈动着腿脚,心嘣嘣地跳着,脑袋里好象一片空白。背后,三个端着枪的日本兵,紧紧尾随,那刺刀尖紧挨着他的脖窝,一股股冷森森的寒气直透他的脊梁骨。……。

夜半更深,他带着日、伪军来到东武庄。他们很快包围了村庄,枪声骤然象爆豆般地响起,火光熊熊冲天,村里霎时乱成一片,哭声、喊声、鸡飞、狗跳……汇成一锅泛白冒泡的滚开水。日本兵和伪军把手无寸铁的人们从家里赶出来,驱逐到村南的打谷场上。四处架起了机枪。吉田手里握着一把指挥刀,象头野兽似地走来走去,扯着叫驴嗓门,胁迫人们交出八路。

人群中没一点声音,静得象一潭死水。

吉田恼羞成怒了,命令日、伪军抱来许多柴草,堆在人群的四周,泼上汽油,把柴草点燃。人群忽然炸了窝,呼嚎着向四处狂奔……机枪响了,有的倒在烈焰冲天的火堆里,有的被刺刀活活地挑死,有的跟日伪军扭打在一起……那惨叫哭嚎的声音惊天动地;那骇人的惨状不忍目睹。

霍贵来吓呆了,他浑身发疟疾似地颤抖着,裤裆里撒了尿也不知道……蓦然,他听见背后的麦桔垛里有孩子的哭声,心里触电般地一惊,恍然从梦中惊醒,见日伪军正竭尽全力对付火圈里的人,没有谁注意这场边的麦桔垛。那功夫,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实在记不起来了,也许是出于一种本能吧?他觳觫打颤地蹭到麦桔垛旁,循声找到那孩子,从身上撕下一块衣片,塞进孩子的嘴里……

这次惨案,东武庄数百口人被杀害,房子被烧成一片灰烬瓦砾。只有霍贵来心里明白,麦桔垛里还留下一条唯一的幼小的生命。

……

“哇”的一声,对面座位上熟睡的孩子突然哭起来。赵山老汉一激灵,霍地从座位上蹦起,“当啷”一声,茶几上的搪瓷杯被他撞翻,滚下了茶几,摔在地上。

“啊?!”

邻座的旅客都被惊醒了,吃惊的目光在孩子和赵山老汉的脸上扫来扫去。

“看你!看你!把大家都弄醒了!”那醒来的中年妇女忙抱起孩子,一边抱怨着,一边解开衣扣,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并歉意地朝大家笑一笑。

赵山老汉脊背上惊出了冷汗,心突突地跳着。他愣怔片刻,才清醒过来。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慌不迭地弯腰拾起那只搪瓷杯,嘴里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去一下……茅厕。”

挨着赵山老汉坐着的长头发青年,脸色十分难看。也许,他正做着一个香甜的美梦,突然被搅乱而没好气。他鼻里‘嗤’了一声,把腿挪挪,让赵山老汉出去,又仰头躺在座背上,合上了眼睛。赵山老汉本不急着去屙尿,可是话说出去了,不能不去。他一边用手抹抹鼻尖上的汗珠,一边象避瘟疫似地离开了座位……从茅厕回来,车厢里又恢复了平静。赵山老汉的心还在突突地蹦哒着。他看看没谁在注意他,又装了一锅烟,点燃,闷闷地抽起来。他更没了睡意,眼光又投向那车窗外茫茫的黑暗。

黑暗,是那么宁静,宁静得叫人窒息,宁静得叫人恐怖。人世间本来是五彩缤纷的,充满了喜怒哀乐。但是,这黑暗可以吞没一切,掩盖一切事物的本来面目,使鱼目可以混珠,使善恶可以颠倒……打从心眼里讲,赵山老汉本心是不喜欢这黑暗的,但在这四十多年,他不得不象一个蛰居动物冬眠似地生活着。

东武庄惨案以后,霍贵来吓得大病了一场。他知道这数百口人被残杀并非儿戏,共产党早晚有一天要讨还这笔血债的。病还未愈,他就偷偷地离开了西平县城,更名改姓,潜伏他乡。日本兵投降以后,共产党的势力越来越大了,国民党部队节节败退,小米加步枪的解放军连战告捷。赵山老汉一看时势将会是共产党的天下,便当了解放军。他原想,当兵以后要多杀敌人,多立几次战功,即便那“惨案”的事情败露,也能将功赎罪,能得到宽大处理,保留自己一条性命。谁料到他当兵只一个月,在一次战斗中负了伤,部队动员他退伍,无奈才到这赵家峪村来安家落户。

赵家峪地处太行山的深山里。这里山高皇帝远,十分偏僻,又是老根据地,上至政府,下到乡民,对他是十分尊敬的。政府帮他成了家,又在他家的门楣上挂起了“光荣军属”的红牌子。政府每月发给他十几块钱的残废金。逢年过节,村里还敲锣打鼓地送白面,送猪肉慰劳慰劳。村干部都还登门问寒问暖,了解有没有困难。开头几年,赵山老汉还聊以自慰,心里窃喜。加上妻子是个贤惠厚道的女人,他更心宽了。然而,他懂得大意失荆洲的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听说过历史上许多传说故事,有许多类似他这样的人物,不是败露在这万一之中吗?为此,他暗暗给自己立下了许多清规戒律:不出村,少探亲,不跟谁套近乎,但也不去招惹谁。平时言语要谨慎,该说的少说,不该说的决不多嘴。不喝酒,不照像。酒那玩艺不是好东西,一旦灌醉会误大事。像片是自己的眉眼,把不准传出去叫人认出来呢?危险!为怕睡梦里说梦话,叫老婆听见,坚持独个儿睡一间房子。他告老婆说他从小有个坏毛病,两个人睡一盘炕合不上眼的。至于干那种活计,一时三刻就过了瘾,何必搂抱着睡一宿?……总之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能办到的竭尽全力去办,为自己一条性命,万万不能粗心大意。

赵山强制自己严格地按规矩办事,从不越雷池一步。他庙会不赶,大戏不看,从不跟谁交往,也不到谁家串门,跟谁磕牙扯闲。村里的大小事情,也从不插嘴多舌。他的嘴巴好象贴了封条,连地头歇息,也是独坐一边抽烟……。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不照像,不喝酒不足为奇,不交往、不串门也不足为怪,沉默寡言的人,更不足为稀罕。可是,要不出村走动,整天象头牲口一样死受,人们就有点儿不理解了,特别是不跟老婆在一盘炕上睡觉,就更使人惊讶纳闷。于是,各种各样的议论、猜测,就在村里展开了。有人问他:

“赵山兄弟,南村唱大戏,怎不见你去瞧瞧?”

“嗨!有啥瞧头?还不是奸臣害忠臣,小姐戏相公?”

“赵山哥,西庄过庙会,你不去转转?”

“嗨!有啥转头?庙会上还不是人看人?谁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呢!”

“赵山叔,听说你跟老婆不在一盘炕上睡觉?”

“是哩!因为咱有狐臭,老婆闻不惯,咱只好躲开点儿。”

……。。

久而久之,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在村街上,赵山是个怪人,也是个老好人。他碰见谁总是喜眉喜眼的,不笑不说话。他谁都不得罪,有时自家的孩子跟别人家的孩子打架,不管有理没理,他总是责罚自己的孩子。村干部分派什么,他也尽职尽责地完成。所以,村干部对他的印象,也还不坏。可是,赵山心里的苦闷,烦恼,谁知道呢?特别是他独个儿呆着的时候,这苦闷和烦恼象一把钢锉似地锉磨着他的心。他是个人,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可眼前这色彩斑烂的世界,好象没有他的份儿。他何尝不想尽情地去受用这人生的乐章呢?可是不能啊!那“惨案”的隐秘不能对谁诉说,连对最亲近的妻子、儿女都不能披露,只有深深地埋在心底的深渊。这“隐秘”,又宛如一条死绳,紧紧地缠着他,折磨着他,极力想摆脱,又摆脱不掉。他不敢去受用那人生的乐趣,不敢接受生活那多情的拥抱。当他目睹着眼前这花红柳绿的世界,目睹着这生气勃勃的人生时,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些走兽畜牲,虫虫羽羽。它们可以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自由自在地爬行,飞翔、鸣叫……而他仿佛钻进一孔令人窒息的墓穴里,在痛苦的折磨中挣扎、喘息,苟且偷生……有时,他真想放开喉头大哭一场,可是当泪水涌上眼眶的时候,不能不尽快地揩掉。有时,他觉得自己不如尽快地死去,可一想到贤惠的妻子,一想到活蹦乱跳的儿女,一想到自己亲手创立下的那个家业,他又舍不得离开这一切。唉!好死不如歹活着,走着瞧吧!

赵山只说他家是“光荣军属”,他是残废军人,又蛰居在这偏远的山村里,能平心静气地了结这一生。谁知共产党的道道真多,今天一个“运动”,明天又一个“运动”。“肃反”刚刚结束,一眨眼就“反右”,大跃进风风火火折腾了二年,立时就又“拨白旗”,而且阶级斗争也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了……。人常云: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对身负数百口人血债的赵山来讲,这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不能不是索命的丧钟。谁能把准,这“惨案”的事情在某一天能不败露呢?到那时侯,什么“光荣军属”,什么“残废军人”,天王老子恐怕也救不了你的命。赵山不寒而栗了,他象一只受惊的兔儿,惊颤颤地钻在草丛里,窥视着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他不得不更加谨慎地夹紧尾巴过日子,象过河一样一步一步踩着踏石……他不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样的下场。这蛰居生活的痛苦,就折磨得他焦头烂额了,再加上对运动的惊恐,越发使他惊魂不定,坐卧难安了。

共产党的运动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激烈。“四清”还没有完结,“史无前例”又发动起来。这场“运动”可非同一般,那来势之迅猛、之浩荡,实在令人惊心动魄,它如同卷天盖地的狂飙,连这偏远的小小的赵家峪村,也暴土扬尘了。“红卫兵”、“造反队”呼啦啦地成立了。土改时逃到外地的地富,被一窝窝地揪了回来。村干部们被踢翻在地了。县、省以及北京城里的头头脑脑,也都被“炮轰”、“油炸”了……赵山惊恐地看着这个疯狂的世界,不能不肉跳心惊。那“惨案”的魔影,也仿佛变成了无数条扬头吐舌的毒蛇,挤挤挨挨来啃噬他的心肺。天爷爷呀!潜藏在共产党里的“特务”、“叛徒”、“内奸”都能挖出来,自己能躲得过这刀山火海吗?他估摸自己的末日就在眼前,多年的恶梦就要变成现实了……他焦虑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等待着他应该得到的报应。惊悸之余,他回想着自己这大半辈子,真有些后悔。他后悔,当时那场战斗没把他打死,只留下一块伤疤;他后悔,自己不该成家立业,不该生儿育女。自己一死那是应该得到的惩罚,可不该牵扯妻子、儿子,为他背黑锅,子子孙孙永辈当狗崽子;他后悔,自己没及早去投案自首,整天像个活死人一样活着,忍受着这许多难言的煎熬、惊怕;他后悔,政府发给他的残废金,村里送给他的慰劳品,自家不该无端地受用,日后给儿孙们留下一笔还不清的罪债……罪过啊!罪过!你怜悯过谁呢?你宽容过谁呢?有道是:天道无情,常与善人。你赵山能躲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赵山本来不信神神鬼鬼,可他有些信了。他疑虑生死报应也许是真的。他白日里神不守舍,心惊胆颤,夜里恶梦萦绕魂飞魄散。他梦见那面目狰狞的牛头马面,带着那数百口生灵,用铁索把他锁到阴曹地府,爬刀山,下油锅,大锯分身,巨磨磨身……醒来一身冷汗。他觉得自己宛如一片树叶,在一条湍急的河流中漂荡着,那白浪滔滔的河水是无情的,他随时都有被吞没,被撕碎的可能。他变得越发古怪了。在人前,他没了笑颜,变得更孤辟、更冷漠、更少言寡语了;在家里,他突然变成了冷脸阎王。三小子双牛在学校参加了“红卫兵”,他一见那红袖箍子,呼地就撕下来,恶恶地给了儿子两个嘴巴子;家里人要参加“造反派”的会,他挡住一个也不准出门。他还叫大儿子给当兵的二小子写了一封信,要他快快转业,并叮咛他要安分守己,不要造什么“反”,夺什么“权”;他过日子本来就抠掐,政府发给他的残废金,他分文不动地锁盖起来。村里送的猪肉、白面……也叫家里人拿出去悄悄卖掉,卖的钱也全都封存。那阵子,村里家家日子拮据,赵山老汉家也不宽裕,吃盐打油也犯难。为这,妻子,儿女十分不满。不满怎麽着?反正他是丈夫,是老子,在这独门单院的小天地里,他的话就是皇帝的圣旨。有一条,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是不可少的。这请示汇报跟别人有些不一样,别人是举着红本子喊“万寿无疆”,“身体健康”,而后鞠躬敬礼。他是逼着全家老幼在毛主席的像前,磕头捣蒜。妻子、儿女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必去管。他自己则跪得时间更长一些,磕得头更多更响一些,心里虔诚地默默祷告着:

“毛主席呀!你是大救星!我赵山是个罪人,请千刀万剐死而无憾,求你给阎王爷爷打个电话,说我赵山这辈子不能伏罪,再辈子做牛变马,偿还血债!只是我妻儿老小,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你老人家要发发慈悲,不要牵扯他们受苦受难!毛主席呀!你是红太阳,就照照他们吧!”

时势,真象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有时弯曲回绕,有时顺溜笔直,有时湍急奔泻,有时波平浪缓……这场“史无前例”,实在是一场惊涛骇浪。然而在这波激浪涌的急流中,赵山却没有被撕碎,没有被吞没,他竟然平平和和地活了过来。这场“史无前例”过后,国家宣布不再搞急风暴雨式的运动,要安定团结搞建设了。而且阶级斗争也不再喊叫了,地主、富农也都摘掉了帽帽,改了成份,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赵山老汉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然而,事实确是这样。

村里不再整天喊叫开会啦、学习啦、批判啦……土地、牲口、农具都分到户下,村干部们整天也无所事事了。人们各自忙乎着自家的事情,钻角觅缝地致富、冒尖。没几天,村里出现了一派崭新气象。家家户户修房圈院子,置办双人床,大衣柜、五斗橱,沙发茶几,电视机……,有的还买汽车、拖拉机、嘉陵,身上穿着打扮更是时髦显眼。赵山老汉家里人自然也不甘落后,连着几年光景也翻了几个筋斗。自古道:土壮苗肥,水涨船高。手头有了钱,总该把自家的光景安排得宽展一点吧?“大团结”总不能沤在箱柜里烂粪吧?可是,作为一家之主的赵山老汉,安排日子还是那么抠抠掐掐的,那钱好象都串在他的筋把骨上,取一枚钢镚也得动大手术,比摘他的心肺都难。房子早已破旧了,儿女们说盖全新院吧,赵山老汉不干,只让翻修一下;屋里的摆设需要更新添置了,赵山老汉也不准添枝增叶。甚至,媳妇们买件衣裳,扯双鞋面,也得经过他批准。为这,惹得晚辈们睛赤眼烂,撅嘴拙脸,几次吵吵要分家,他硬是拧着不分,再犟嘴,轻则挨顿臭骂,重则嘴巴子相见。唉!他已经是行將就木的人了,谁还跟他一般见识呢?儿子、媳妇只能忍气吞声。

去年,村里宣布万元户的名单,赵山老汉的名字写在了光荣榜上,他一听急了眼,风风火火去找村支书,气倔倔地逼住对方把名字划掉。家藏黄金,旁人有秤。村支书不急不躁,搬开本子一笔一笔给他算收入。算的结果,他家当个万元户是绰绰有余的。可他还是拧着脖子筋吼:

“不管你算盘珠子怎拨拉,反正我不是万元户!”

赵山老汉发火了,这是打从他到赵家峪村安家以来,头一次这样顶撞村干部,头一次跟外人翻脸。这个怪人,真是越来越不近人情了。在家里,他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睛,摔盆砸碗,见猫骂猫偷懒,见狗骂狗挡道……眼前的一切,好象什么也不入他的眼,在村街上,他孤僻得没人搭理,冷漠得人难接近。有时,谁在街上碰见,问一句:

“赵山大爷,吃过饭了?”

“寡淡,我没吃你管?”

一句话,噎得人家张不开嘴。

赵山老汉的古怪,还是跟他心底埋藏着的隐秘分不开的。虽然日子宽展了,时势和平了,他却依然没有欢乐,依然不能舒心展目地度日月。他觉得自己仍然生活在一眼黑古隆咚的枯井里,眼前这天上的日月,地上的山水树木、花草虫羽,都还是没有他的份儿,甚至连呼吸口空气,也是叫人烦乱憋闷的。那“惨案”的阴影,还在时时折磨着他。梦魇频繁地増多了,那面目狰狞的牛头马面时时伸出巨爪,剖开他的胸膛,撕着他的心肺;那数百口生灵,时时执舞利刃,刮着他的皮肉;耳膜里,好象有一个冷酷的声音时时在厉声责问他:

“霍贵来!你倒活得受用啊!你带日本兵毁灭了一个村庄,杀害了数百口人,这血债难道不想偿还了?”

“霍贵来,杀人偿命,借债还钱,亘古以来就是这么个理儿,你今生今世欠得血债不还,你的儿孙也不能安逸,也不得好死!”

……

他不知怎么开始思想家乡了,思念那生他、养他的大平原。

啊!血债,数百口人的血债;拖欠,养育之恩的拖欠……这一切凝聚成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赵山老汉直不起腰,喘不过气来。血债,数百口人的血债,宛若燃旺的一盆炭火,那炽烈的火焰,炙得他皮焦肉裂,痛心疾首;拖欠,养育之恩的拖欠,象一把钳夹着他的背筋,一根一根地抽着,使他痛苦难耐……多少年来,这一切给他带来多少惊悸可怖的恶梦?这恶梦揉皱了他的脸皮,染白了他的鬓毛,摧残得他成了一株猫腰焦梢的老树,迫使他战战兢兢地在凛凛的西风中摇曳……他衰老了,他已知自己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想尽快地死去,尽快地结束这惊恐心悸的梦魇,默默地把这一切久久地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隐秘,带进棺材里,随着他的死尸一块烂掉。可是,那被毁灭的村庄,那被残杀的数百口生灵,那生他养他的大平原……宛如一条无形的绳子,紧紧地捆绑着他的手脚,套着他的脖子,不准他随心所欲地走向那“西方极乐世界”。他拼命地挣扎着,拼搏着,力图摆脱这无形绳索的捆绑,然而无济于事。这死亡的忧愁,这梦魇的痛苦,把赵山老汉折磨得筋疲力尽了。他整日惶惶惑惑,寝食难安。心力交瘁的赵山老汉,再也忍受不住这忧愁痛苦的折磨摧残了,于是他萌生了一个念头:去看一眼生他养他的大平原;去看一眼那焚灭殆尽的村庄,去抚慰一下那数百口人的亡灵……他觉得只有这样,自己在临终之时,才能得到一点宽宥,心里才能安稳一点,才能闭上这昏花的双眼……

……

列车在沉沉的山谷中行驶。

太阳出来的时候,列车到了西平县城。赵山老汉下了火车,没敢进城瞧一眼,也没敢去坐汽车,生怕有人会认出他来。他匆匆地离开火车站,凭着四十多年前的记忆,朝东武庄的方向走去。

时令正是夏末秋初,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绿得象茫茫大海。这大海没有波山,没有浪谷,有的是五谷喷吐的清香,阵阵扑鼻而来。一条柏油马路,笔直地伸向远方。路两旁齐刷刷的钻天白杨,宛若两排齐刷刷的队伍。路上,车来人往,络绎不断。

赵山老汉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这阔别四十多年的地方,心里情不自禁地涌动着一股热流,这热流一股接一股冲撞着喉头。他真想竭尽全力呼喊一声:“娘哎!你负罪的儿子回来了!”可觉得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地卡着他的脖子,憋得他连气都几乎喘不上来。他的喉结急遽地在蠕动,嘴唇哆嗦着,纵横的老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慢慢地顺着鼻沟淌下来……。

东武庄终于到了。赵山老汉心跳得厉害,气喘得厉害,浑身的血液也加快了流速。当年日本兵施行暴虐的情景,象过电影似地急速在脑际里闪过……他木楞楞地站在村边,吃力地张大了眼睛。他看到,村周围是一片树林,一条整洁的街道两旁,是一排排红砖抹缝的平顶房,砌着花墙的院落。房前屋后,一株株缀满红玛瑙般的枣树,一丛丛金灿灿的葵花,一片片绿葱葱的菜圃……鸭儿呷呷地叫着,鸡儿悠闲地啄食,“小手扶”突突地叫着,开出了村庄……进出的人们,一个个衣着整齐,欢眉笑眼。赵山老汉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当年被日本兵血洗、焚成灰烬的东武庄……他张大眼睛搜寻着,力图能找到当年那个打谷场,那个麦秸垛子,可不知在什么地方。

“老爷爷,你找谁家?”

正当赵山老汉痴愣发呆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衣角被谁拽了一下。赵山老汉打了个激灵,低头一看,原来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他长得虎头虎脑,两只黑宝石似的眼睛特别逗人喜爱,脖子上系着一条红领巾,衬得那张红朴朴的脸更红了。

“啊!我……我不找谁家!”赵山老汉有些慌乱,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你找饭馆吗?村东有”。小男孩用手往东一指,又道。

“啊!好……谢谢!”赵山老汉点点头。

那小男孩返身欲走,赵山老汉心里一动,忙把对方喊住:“喂!小兄弟,你们村……有坟吗?”

“坟?”小男孩眨巴着眼睛。

“是啊,就是埋……埋好多好多人的坟。”

“有,在村南,我领你去!”

“谢谢!谢谢!”赵山老汉真不知怎么感激对方。

小男孩领着赵山老汉朝村南走去。路上,他告诉赵山老汉,他们每年清明节,都要到坟上送花圈的。有时,他们也常到那里逮鸟,捉蝈蝈儿。他突然问:“老爷爷,你找那坟干什么?”

“啊!这……”赵山老汉一怔,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坟里,是不是埋着你的什么亲戚呢?”

“嗷!是……是……”赵山老汉含混其辞地点点头。

他们走了一截,穿过几片密扎扎的庄稼地,来到一个地方。这地方四周是两行郁郁葱葱的松柏,树上有不少鸟儿在跳跃、嬉戏、欢鸣。当中间,是个尖尖的大土丘,土丘上青草丛生,野花烂漫,宛如一顶色彩斑斓的花冠。土丘前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字儿。小男孩指指石碑告诉赵山老汉:

“就是这儿,这里埋着被日本人杀害的好多人呢!”

赵山老汉“啊”了一声,眼睛张大,心里猛一阵狂跳。当年那不忍目睹的情景,倏然又在他脑海里展现出来……他顿觉耳膜里一阵轰鸣,眼前金花乱舞,两腿发颤发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他磕了三个响头,颤抖抖的手从背包里取出了色纸香烛,取出了糕点和一瓶酒,一样一样地摆在面前的地上。他颤抖抖地点燃色纸香烛,打开酒瓶把酒洒在烧着的纸烛上,又颤抖抖地把糕点揉碎,撒向墓丘的野草野花丛中……洒了酒的色纸香烛,燃着蓝色的火苗,欢欢势势地跳跃着。赵山老汉默默地跪在那里,望着那火苗,心中虔诚地祈祷着:

“死亡的叔伯大娘、兄弟姐妹们!你们死得凄惨,死得冤枉。我霍贵来罪该万死!到你们墓前请罪来了……当年,是我霍贵来领着鬼子来到东武庄的。我怕死,也是被迫无奈啊!你们宽恕我吧……”

领路的小男孩愣怔怔地望着这个陌生老汉的举止。

赵山老汉焚罢香纸,又磕了三个响头,才慢慢地站立起来,长长地舒了口气。一阵凉风吹来,他顿觉浑身松快了许多。

赵山老汉跟着小男孩回到村边,又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包裹。这个包裹里有三千张“大团结”的票子,是他这些年封存锁盖的残废金和慰劳品的钱,还有他家里的积蓄。

“小兄弟,这个包裹,麻烦你送到学校,交给老师,说这是献给学校的。”赵山老汉把包裹塞到小男孩手里说。

“好的!”小男孩接过包裹,一溜烟跑着去了。

赵山老汉又长长地吐了口气,觉得肚里有些饿了,便朝村边的饭店走去。村边的小饭店里,有几个过路人正在吃饭。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对方一见赵山老汉踏进门来,忙招呼:“老大爷,吃点什么呢?”

“来两碗汤面吧!”

“你先坐,饭立时就好!”掌柜热情地邀赵山老汉坐下,端来一碗开水,便忙着备起饭来。

赵山老汉慢慢地喝着水,他倏地想起了麦秸垛里的那条生命,不知在不在人世了。于是,他就跟掌柜搭讪起来:

“掌柜的,这村就是东武庄吧?”

“是哩!”

“听说,这村当年不是被日本人烧过吗?”

“是呀!那年日本鬼包围了村庄,杀害了全村三百多口人,只留下两条生命!”

“两条生命?”赵山老汉心里一悸。

掌柜点点头:“一个是藏在麦秸垛里的小孩,再一个是没被日本鬼子刺刀捅死的民兵。”

“啊?”赵山老汉又一震,眼睛瞪得几乎上了额颅。

“那个小孩就是我的妹夫,在省公安厅当干部哩。”

“啊?!”

“哥哥!”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赵山老汉扭头一看,惊得浑身一哆嗦。原来,那女人正是火车上在他对面坐着的那个中年妇女。

“小妹”,那掌柜高兴地喊了一声。

“当”地一声,赵山老汉手里的水碗摔在了地上。

屋里的人一惊,目光都盯住了赵山老汉。

“啊!我……失手了,失手了……”赵山老汉一阵慌乱,忙弯腰去拾那被摔碎的碗片。接着,他忙掏出钱,交给掌柜:“掌柜的,我赔!我赔!”

“老大爷,算哩,打个碗,还……”

赵山老汉硬是把一张两元钱的票子塞进饭店掌柜的手里,说了一句:“饭,我不吃了,得去赶车!”说着他一把抓起桌子上的背包,急急忙忙地奔出了饭店。

“老大爷!老大爷……”饭店掌柜喊叫着追出来。

赵山老汉头也不回,脚步越走越快……

又是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出门三天的赵山老汉,终于疲惫地赶回了家。他一进门,家里人几乎都不敢认了。脸瘦了一圈,皱纹也加深了许多,颧骨高高地突起,眼窝深深地凹陷,嘴巴周围的胡茬,乱蓬蓬地象蒿草,特别是那脸色,难看得有些怕人……他一进门,好象谁都没看见,也不跟谁打招呼,“嗵”地扔下手里的背包,象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倒在炕沿上,软塌塌地再也起不来。

“老头子,你……”老伴一看丈夫的架势,以为他病了,忙伸手去摸脑袋。

赵山老汉猛地用手把妻子的胳膊挡开。

金牛猜摸爹大概是饿坏了,忙吩咐妻子端来一碗饭。

赵山老汉看都不看,摆了摆手。突然,他两手抓住脑袋“呜”地一声哭了。

全家人吓了一跳。

“老头子,出什么事了?”

“爹,怎么了?”

……

“哼!甭问,一定是带着的钱都丢光了!”

双牛鼻子里“哼”了一声,气嘟嘟地说。

“丢了!老子全丢了!你要咋?!”赵山老汉猛不丁从炕沿上蹦起来,象头狂怒的狮子吼喊起来。

“老头子,你……”妻子不知是气恼,还是可怜丈夫,“呜”地一声哭了。

“爹,丢就丢了,你别着急!”金牛忙上前安慰父亲。“丢了!全丢了!”赵山老汉又吼喊了一句,颓然又坐下,他满眼垂泪挨个儿看看家里的人,摇摇脑袋,长长地叹了口气,对金牛说:“金牛,你……给我……安排后事吧!”

“啥?安排后事?”全家人又吃了一惊。

“唉!都怪我!怪我鬼使神差,出什么远门哟!”赵山老汉用拳头狠狠地捶了自己的脑袋两下,扑通躺在了炕上。无论家里人怎么着急,怎么宽慰,赵山老汉再也不吭气了,他闭着眼睛,躺在炕上动也不动……。

家里人没了办法,只得听从他的安排:给二小子银牛拍电报。请木匠师傅收拾棺材。到供销社扯缝装老衣的料子……。

赵山老汉家里乱了窝,消息飞快地在村里传开。人们不甚惊疑,议论纷纷,甚至跑来看赵山老汉,好象他突然变成了个怪物。

赵山老汉闭门不出,谁都不见。

第三天,接到电报的二小子,带着妻子、儿女急火火地赶回来奔丧。也就在同时,县公安局来了两个人,把赵山老汉叫到了村办公室。赵山老汉一进门,扑通就跪在地上:“我认罪!我交待!”

公安人员是来搞调查的,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赵山老汉要求公安人员给自己戴上铐子。他声音凄怆,可怜巴巴地问:“我,能不能……见见家里人呢?”

“可以!”公安人员答应了。

赵山老汉的家里人,已经哭成了一团。他望着全家大大小小,心里比刀绞都难受,纵横的老泪,象小河流水扑簌簌地流下来。他哽咽着,冲着家里人说:

“我是个……有罪的人,一直……瞒着你们。你们……恨我也好,骂我……也罢,我决不会……怪怨。今天,再跟你们……见一面,好在如今的政策……不牵扯……你们了,我也就没了牵挂。你们千万要……好好地做人!”

赵山老汉眼泪婆娑,伸出了颤抖抖的双手,把家里人从大到小,都挨个儿摸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踏出家门……

半年以后,赵山老汉被释放回家了。他告诉村里人:政府判了他三年徒刑。因为年老体衰,便监外执行。人们都知道他是个带罪的人。可是发现,他虽然戴着罪,性情比以前开朗多了,也不象以前那样古怪了,整天乐呵呵的,也精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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