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桂花飘香时

发布时间:2011-12-11 20:20 阅读量:2395 日记本:《个人日记》

中秋节回家探望母亲。连绵的秋雨,阴霾的天气,销声匿迹的月儿。只有那沁人心脾的芳香依旧,淡淡的,甜甜的,如自家酿制的浑酒,清新、香醇。久违了的桂花飘香,我就是在这香气中熏大的。

“八姑奶家的桂花又早开了,真香。”我不禁赞叹道,笑脸迎着母亲,她也正笑靥如花。

没想到母亲的脸突然像是霜打了似的,一朵灿烂的菊花悄然凋谢。“八姑奶老了。”母亲垂下眼皮,反复择着手中的几片菜叶。

我心头一颤,在我们家乡,“老了”的意思就是“去世了”,就是“死了”。

八姑奶并非我本家的姑奶,她是我家的邻居,就住在我家东隔壁。听说八姑爷是上门女婿,我们称为“倒插门”。她的辈分长,年龄又高,爷爷奶奶们就叫她“八姐”,父辈们都叫她“八姑”,我们小一辈的就叫她“八姑奶”了。几乎全村的小孩们都是八姑奶八姑奶的叫,好像这就是她的名字。其实没人知道她姓啥名谁。每当我听到奶奶叫她“八姐”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杨家将》中的“杨八姐”,我认为她就是姓杨的。偶尔也听爷爷说过她好像姓朱,至于叫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上没有一户人家是姓朱的,也没有那份闲心去打听,去考证,好像她的姓名与我无关。甚至我更不知道她的年龄,只是从她那1米半的身材,五寸的金莲和沟沟壑壑的脸及筛筛拉拉、疙疙瘩瘩的手来判断,她似乎有七八十岁。特别像我看过的一幅油画老人,也是古铜色的脸,也是弯曲着的永远都站不直的两条腿,我们称之为“罗圈腿”。

我每次回家,必从她家门前经过。八姑奶家没有院墙,没有门楼,只有四间瓦房做正屋,一间东屋做厨房,静静的偎依在我家的东墙外,在周围二层小楼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矮小、孤独。她总是坐在那棵桂花树下面拾掇东西,择菜、洗衣、喂鹅、喂鸡。她老远就能看到我,先走前几步,拿着家什——或是菜篮子,或是鞋刷子,或是脸盆子,或是小瓢子(用葫芦避开做成)迎了上来。等我走近了,她喜笑颜开,脸上的皱纹就更多了,好像是掺着高粱面做的菜包子。“这闺女回来了,又给你妈买啥好吃的了?”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鼻尖上凝出一滴水,或者是鼻液,就像做饭时锅盖边缘凝聚的水蒸汽,摇摇欲坠;又像是冬天房檐下凝结的小冰疙瘩。但她并不擦掉它,依旧拿着家什,看着我。仿佛她是在迎接自家的孩子。我总是随便附和一声:“八姑奶在家忙着呢。”然后匆匆走过,好像在躲避一个穷要饭的,一个乞讨者。

然而躲是躲不过的。她总是拿着一小捆韭菜或者是一小篮子红萝卜叶送到我家对我妈说:“给,让闺女尝尝,包饺子,蒸萝卜叶吧。”然后就坐下来和我母亲一起择韭菜,拉家常。

一次我问道:“六叔上哪打工去了?”六叔是八姑奶的小儿子,排行老六。她共有六个孩子,四女二儿,分别叫大妮儿、二妮儿、三妮儿、四妮儿、小五、小六。四个女儿都已出嫁,两个儿子都在外打工。

“在天井哩。”她鼻子一吸,挺骄傲地说。

天井?这是哪座城市?我怎么没听说过?母亲见我一脸惊诧,忙解释道:“是天津,天——津——”

她听后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只听电话里说是天井——天井——,我心里还琢磨着咋跑到井里干活去了?原来是天津啊。呵呵,还是识字人有文化。”

“六叔在那干啥活?”我接着问道。

“建猪屋。”

这下我全懵了,难道是给猪盖房子?

“哈哈哈”母亲又笑着解释道,“是在建筑队上做小工,你八姑奶也学会说洋话了,不是建猪屋,是建-筑-物。”

她自己笑得鼻液都流出来了。

每次午饭后,她总是站在院子中央的那棵桂花树下喂鸡、喂鸭、喂鹅。她的鸡鸭鹅从不圈养,总是任其东西。每次喂食的时候,她都会大声吆喝:“都来――――都来-都来-都来――”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像是在唱歌。第一个“都来”是高音,第二个“都来”是低音,后两个一个比一个高。第一个“来”后是四拍,拉长了腔调;中间两个“来”后是一拍,比较紧促;第四个“来”后是两拍,稍微停顿后就接着重复。简直就是谱过曲的五线谱。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吆喝的时候我很惊奇:“八姑奶在唱什么?”母亲笑着说:“除了会唱赞美诗(圣经中的歌)外,她还会唱什么?那是你八姑奶在叫她的鸡子、扁嘴(鸭子)、鹅回来吃食儿。”

于是,我就跑到东屋的房顶上窥看,只听她唱过两遍之后,一只只鸡扑腾着翅膀从后园菜地里从东边墙根下跑过来,一只只鸭蹒跚着肥胖的身体从前面粪坑里从西边水沟里爬出来,一只只鹅伸长了脖子从南边树林里从左边柴草垛边奔过来。这声声吆喝,像是学校上课的铃声,像是军旅中集合的哨声,像是战场上冲锋的号声。不,这些声音似乎太单调,太生硬。这声声吆喝更像是母亲轻柔温和的呼唤声。鸡鸭鹅就像是乖巧懂事的孩子,不管在任何一个角落,只要听到呼唤就会循声而来,围在八姑奶的脚下。

八姑奶总是笑眯眯地撒去一把玉米或是一瓢小麦。只见大红公鸡踩着高翘腿,大黄母鸡伸着尖尖嘴,大胖鸭撅着肥屁股,大白鹅弯着长脖子,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去啄食。只听见“咕咕咕、嘎嘎嘎”,“嘎嘎嘎、咕咕咕”。八奶奶便又笑着抛去一瓢玉米或一把小麦,并会指着那只大公鸭嗔怪道:“就你这公鸭嗓吃的多,光吃不干活。”还会迎着那只红了脸的母鸡说:“多吃点,多吃点,吃饱了好做窝。”也会拾起一块小石子,砸那只大公鸡骂道:“又给老母鸡的食吃了,滚一边去。”每每看到此情此景我都会会心的微笑。

现如今,再次爬到东屋的房顶,倚栏东望,只觉得静悄悄的,孤零零的。小院仍在,院中已杂草丛生;房屋仍在,瓦片上已长满了苔藓和瓦松;桂树仍在,枝干更加婆娑,树荫更加浓厚。伸手抚摸着葱郁的枝叶,看着这黄色的成簇的小花,嗅着它特有的清淡的芳香,我仿佛又听到了那如歌的呼唤,仿佛又看到了那鸡鸭鹅一齐奔跑的壮观的场面。

哦,这香气不仅沁入我的心脾里,它已经融入我的细胞里,渗入我的血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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