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身

应该说，这是一条没有被我重复走过的路，却又是被我记忆的露水无数次打湿过的一条路。不是我的脚步不争气，而是踩踏一条路，须得惊扰周边的一些事物，需要时间再次陪伴我磨磨蹭蹭，还需要生活的勇气千百倍的鼓舞与激活……而我，和你，或许都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来重复我们的来时路。纵然尘世间有奇迹出现，我们还可以轮回来去——那事实上，我们已经被岁月改换了门庭，被风霜雪雨重塑了灵性，被天地尘寰包装了躯壳。来时路，已然不是来时路；来时路，却依然故我地被记忆的露水打湿……

记忆成露，是因为昨日的记忆鲜活清丽，今夜的月色皎洁朦胧，天地交泰，日月轮回，事物已然幻化无穷，而思绪的雾霭层层袭来，所以会在生命的叶轮上滋养成露。记忆的露水，些许忧伤，些许宁静，试图将来时的山路濡湿得更为遥远，更为真切……然而，喧嚣的虫鸣，激情的溪流，热烈的阳光，甚或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将记忆的露水惊扰，它灵光一闪而逝，如同我们无法捕捉的闪电，瞬间即能幻灭。

今夜，我在用我全部的心力，小心翼翼心平气和地，来呵护我那唯恐他人惊扰的记忆之露，去沾溉或濡湿我来时的路上，那些幽情生动的花草，那些娑婆起舞的枝条，以及那些满眼鲜绿的苔衣……我以我独有的经验，来丈量我来时的山路。而记忆的脚步，毕竟有些虚缈。我出生在山路旁边的草屋里，那只是一个生命的站点。山路弯弯曲曲又生出好些山路，象大地的脉管一样延伸而去，活泼泼的，好象没有尽头，我从来没有经验到它的尽头。多少年来的多少岁月，母山路在变，子山路也在重生后湮没，湮没后重生。山路被众多的生命踩踏着，也被众多的生命覆盖着，无始无终。是众多的生命改造着山路的命运，也是山路探寻着众多生命的秘密……因此，我的来时路，是从那条山路的中途开始的，或说，是从生命的一个站点启程的。

那时，我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生命，从梦境边缘溜过来的。很难得的机缘，我没有穿过如来佛主的金刚座，还有母亲的子宫。我沦落为人，有着一点灵性的光辉，也有那么一个烦恼拖累的肉体，其时，我已经被万千生命簇拥着，降临了这个世界。我贪恋过去，是母亲的爱意把我惊醒。我睡眼惺忪，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一道粲亮的光明。枕着母亲的爱意，寻着一束束光亮的指引，我开始打量这个世界，熟悉周边的环境。我动用了眼、耳、鼻、舌、身、意，触动尘境，任由喜、怒、哀、乐、悲、恐、惊在眼脸上轮番表情。初具人形，也在铸造人生的意志。当然，我的这些本能的形成，是不经意的，没有惊扰身边的亲人，甚至于我自己、所有的家禽家畜、房屋外围的花草树木。他们做着他们的梦，欣喜着他们的欣喜。他们是宽容的、生动的。尤其是那些花鸟草虫鸡鸡狗狗，它们怡然自得地活着，闲适而安乐，没有不欢迎我的意思。它们相亲相爱互为酬唱，宽慰，期盼得少，情趣却很多。倒是我自己，一天天有了私欲和贪念，混在它们中间使诈、捣蛋、作弄，以人类高高在上的优势，肆意取笑那些弱智生灵，满足自己骄狂的心态。小小的童心里，不知觉间竟滋长了人性的贪婪。

好在，我的欲念也是稚嫩的，仅仅停留在嬉耍玩乐的游戏里。更多的时候，我也在欣喜着自己的欣喜。我的童稚之光时时焕发出来，明丽而光鲜，照耀着身边的事物。哦不，也有可能是身边的景致，由来被清风玉露所沾溉、熏习，因而陪觉莹洁鲜润。怎么说呢，我也说不准是我的心在作用，还是眼睛的努力，我总是看见，风露未干的清晨，初阳舔吻着的众多菜畦，是一片片的鲜洁亮丽，一叠叠的生动丰茂，一朵朵的摇曳生姿；而晚霞缀锦的天际，奇幻美艳，竟也生长着人间的物事，那些房屋、庄稼、人群，马、牛、羊、以及鲜花、丛树、布匹和绢帛，缓缓移动，变幻莫测……越看越真，越想越神奇，让人倍觉亲切，却又眼巴巴的遥不可及，以至于意识被完全收慑，知觉迷失在深层境界；还有呢，我总是看到屋顶上的阳光投落下来的光柱，光景，迷幻而真实，若梦亦似前程，有能触摸的温暖，也有密不示人的天之神迹。光源，这个聚合于宇宙深处万古不灭的灵性之物，光辉而浩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制作了多少天堂的美丽，人间的幻景。

人生初来乍到，心地是光明的，眼神是无辜的。因而，似觉自己就是光明的使者，也罩着一个小小的光环，活跃在群山的怀抱，人情的温暖之地。于世事的纷扰、生存的艰窘一无所知。常常惊喜，也是欣喜地看到，薄薄草叶下隐藏的蘑菇，一夜间钻出了鲜滑的脑袋。庄稼地边迎春的小树，隔天就抽出一大截新枝绿叶。昨日还耷拉着脑袋站立不稳的鸡仔，今日已经在屋前屋后欢快地嬉戏。而炫耀在林间或是房檐下的蜘蛛网，我也只是看到了它的精巧工艺，并没在意有没有阴谋在编织。就是螃蟹横在泥烂湿滑的路口，我也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欣赏它的威风霸气，而不去鞭笞它的凶悍暴戾。

我的范围很广，我由我的肉身，我的心灵，我的活动场地，身边清晰可辨与山外依稀仿佛的景物，近前活跃的思想与远在天边的梦组合而成。这个我才是完整的，灵性的，诗意的。心的存在时有时无，忽远忽近，忽升忽沉。有时，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妙不可言：我能怂恿慵懒的身肢活跃起来，参与一些趣味无穷的游戏，一些自我超越的攀登行为；我能将身体置于深沉暗夜中的六尺床头，轻轻松松地做起飞升腾越的梦；也能将梦境安住在辽阔江天的清明宁谧之处，不理睬无常世事变幻来去……我知道，从我降生到生命站点的那一刻，我就开始了对身边种种事物的关照，或轻浅，或凝重，或用我的肢体行为，亦或用我善变的心性。有意的时候，我看到了事物生长的烦难与头痛，抽枝拔节的快意与难以伸展的失落；漫不经心的时候，我看到了事物存在的拖沓疲惫，誓与日月抗衡到底的坚韧与不屈。我开放自我，放开心量，体察世事的纷纭杂沓，赏识万物的富强峥嵘，小到蝼蚁苔藓，大至宇宙洪荒。我向它们传达人类的意愿，秘示人生的境界，还有无边无际宽泛的爱意。我盼望着用此生全部的心力，去理解事物的内涵与外延，去融入它们的深广浩瀚。我也知道，就在我来时的路上，生命已经抵达了最宝贵的时光。而那些亲密的事物，何尚不是也一直在关照着我？它们以它们特有的方式打量我的行程，探秘我的人生，时而空谷传音，时而高山流水；时而擦肩而过，时而又春风扑面；时而惊心动魄，时而又沉寂苍冥。它们复制我的身影，珍藏在影影绰绰的青山深处；它们录制我的语言，汇聚在一部宏大的生命乐章里，时时演奏；它们还摄取我的性灵之光，投入到浩然正气的天地之间，成为亘古不灭的光明之源。它们不止一次向我表达真情。那一脉溪水的潺潺缓缓，多次向我倾诉内心的拳拳挚爱；那一对恩爱有加的杜鹃夫妇，年年光临我们的松林竹舍，多次讲述着它们的悲情故事；就是那片秋风中残存的落叶，也在生命途程中的最后一刻，向我宣讲了它来自于偶然必将回归净土的深刻意义。它们其实一直在努力，用各自不同境界的音符、语言，与我交流。有声的，静默的；悠忽的，绵长的；欢喜的，沉郁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亲切，和谐生动。我能听懂它们语言的部分，如同它们能读懂我人生的部分一样，我们都在求同存异，努力靠近，然而，误会也在所难免。

就在那条我来时的路上，或许，那些亲密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们也取笑过我的作为，我的心灵。我的玩滚带爬、花袍戏脸，它们也许认为我笨得可爱。我的哭哭闹闹、喜怒无常，它们也许认为我傻得不行。而我的贪婪任性、胆大妄为，或许在它们看来，也不过就是愚蠢的行为。但也或许，我这样的猜度，本生就是人类的一种过失。自然景象，物华天宝，无论如何也将不拘小节，宽怀大度。唯人心的缺失，才会让它们的形象遭遇贬损。而它们，依然故我地丰茂着，生动着，不折不扣地回馈着大地，挽救世道人心。

我的来时路，并没有被童真的岁月所挽留。它向前曲曲折折地迈进着，熟悉了峰峦，沟谷；耕作不息的庄稼，草莽丛生的野地；游移不定的云雾，高广深阔的天空……它依存着万物生长的大地，平直也罢，塌陷也好，它用自身最大的隐忍、最高的标准来实践着自我的愿望。它是来引领我前行的，它代表着天意，奉命行事，因而格外端严整肃。它不允许我继续贪求童贞的无边快乐，赏玩那些亲密可爱的家园风物。我背起书包，走出了家门，向知识的海洋挺进；我也开始了劳作，慢慢学会照顾自己的衣食住行；我还理解了生存的意义，懂得劳动创造人类社会、改变人生命运的伟大真理。我看到了父母的辛酸，山民生存的艰窘，世事的烦劳，人生舞台上的离合悲欢，人性的弱点与强行，人生的残缺与周全……虽然，我也在那条来时的路上留下过深深浅浅的脚印，梦着自己的梦，记得所有的多情与无情；也被路边的事物，记得我的聪明之处与愚蠢至极，记得我的孤陋寡闻与博学多能，记得我的悲欣交集与安静可爱……然而，我已然感到了人生的不易，艰辛，与风尘困倦。

可是，我还得在我的来时路上，坚持，再坚持。我得接受上天的安排，体验生老病死，独自完成人生的宏大命题。偶有小娱，便是阅读，闲聊，静思，做梦。我在生活的磨砺与意志的消解中，变得渐渐宽容，豁达，无所谓。而且，我有了许多生活的感悟，明白舍得方得，退步即是上前的道理。也深知看轻自己，同样受用着自重自爱。我坦然接受着人生必然的落寞与孤独，却无不以至诚至敬的心灵，向宇宙大道世间万物顶礼膜拜。

我以渺小的身影，圣徒般虔诚的脚印，回报着我的来时路。蓦然回首，身后山高路远崎岖不平，雾游云迁，而我居然已经走了过来，只是忘了赏玩那一路奇险秀美的风景，我有些遗憾。如今，我站在一个缓缓下沉的坡度，过午的阳光不再炽盛焦躁，它安静地照着我执着的前行，孤单的背影斜斜地投落进丛林之中。我深深的明白，由于我的倏忽与大意，那段来时的路上，有许多风景已经因我而湮灭，而重生，而遗恨；而我，何尚不渴望带着美好的心情、真纯的动机再来一趟。然岁月蹉跎，情景难再，人生不便重来。我只能以梦的方式回归。若以醒着的梦回望，我还会看到人生的缺憾与尘世的纷攘。不如让睡着的梦去探寻，没有谁能将它主宰，包括我自己。真纯之梦，它有一双灵性的翅膀，上天入地心骛八极无所不能，它甩掉了心灵与肉体的双重负重，潇洒自在欢喜无限。星月无声广袤无垠之夜，它会寻根究底，抵达故乡的前尘旧梦之中，问候那些花鸟草虫鸡鸡狗狗，繁忙的农事以及家乡父老；它会在我来时的路上，反复查找修复，直到遗漏的不再遗漏，生动的分外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