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侉之死
老侉是何许人?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是前湖三队护堤员宋贵实的老婆。 前湖村紧靠沂河,河堤内外的空地上遍植杨树和洋槐,这些树木均已成材。为防坏人盗伐,各生产队都派专人看守,叫做护堤员。前湖三队的护堤员叫宋贵实。人如其名,老宋老实得近乎木讷,寡言少语,有人戏称他“三脚也踹不出一声响屁来”。老宋日子过得苦,人也老相,五十几岁的人看上去仿佛七十岁。家中四口人,老婆和两个女儿,大女儿已出嫁。三口人分住在两下里:老宋住在看堤的窝棚里,老婆、二女儿住在小学的旧校舍里,跟我一家作了邻居。
前湖小学在村南面新建了校舍,村中的旧校舍就空了下来,除了我家住了两间,其余分配给无房的社员住了。老宋家多年来就是靠政府救济的困难户,这次分到了两间房,在我家的前排,有过道相通,跟我是前后院的邻居。
跟老宋作了邻居,对他的家庭情况才了解一些。
由于家里穷,老宋40岁还是光棍。就在这一年,来了一位外地乞讨的中年女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她自己说是死了丈夫,家中日子不好过,才出来讨饭。不知经什么人撮合,这女人就嫁给了老宋。第二年就给老宋生了一个闺女。老宋媳妇说话是山东口音,当地人就叫她老侉。至于她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家庭情况等等,咱不是警察,又缺乏好奇心,没有刨根问底地调查了解。不过,她给我的第一印象不怎么美好:中等身材,瓦灰色的柿饼扁脸,鸡窝式的乱发,脑后偏吊着饼式发髻;穿着邋遢,靸拉着破鞋。她的人缘很差。跟人家话不投机时,不论对方是什么人,她都说:“您(nei)是什么人(reng),俺是什么人(reng),您是抗战家属嘍(后仨字发jiagulu音)俺是讨饭的。”所以我跟她相邻半年,从未搭谈。本来是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工作,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这年冬天一场初雪之夜,这种关系打破了。她的井水犯了我的河水。
我家喂养了几只兔子,有肉兔、长毛兔,还有一对獭兔:洁白平整的细绒毛,长耳朵红眼睛,十分可爱,孩子们最喜欢它们。哪知就在那天夜间那对獭兔被人偷走了。模糊的足迹指向了老侉家。孩子们心疼死了,非要去她家搜查不可。被我和爱人制止了。一则是我们无权搜查,也不够报案条件,无论查出查不出,都会影响我们(教师)和群众的关系,因小失大,不值得。再说,老侉这人咱惹不起。
老侉的偷是出名的,不论是公家的私人的,只要是吃的,没有她不偷的。有人问,难道她不怕失手被捉吗?不怕。一是不怕罚,因为她家太穷,连老鼠都养不住,是队里的老透支户,旧账摞新账,多少年也还不清,你罚她什么?她还不怕打。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会为了仨茄子俩黄瓜去打架?有一次,她偸队里的庄稼,被看青的当场捉住。看青的并没有打她,只是吓唬她,要带她去见干部。她就大哭大叫,躺在地上打滚,滚着滚着不动了,只是四肢抽搐、翻白眼,吐白沫。看青的吓得慌忙回村找人施救。待他拖着赤脚医生来到田间时,已不见老侉的踪影。
老侉除了装疯、手脚不干净,嘴更不干净。她的骂技堪称一绝:一是骂的花样多:有清骂,有“舞蹈”骂(边骂边拍掌、跳脚)。有“伴奏”骂(用菜刀剁木板,骂一声剁一下)。二是骂的时间长,能不吃不喝骂上一整天。这种牛二式的泼妇谁能惹得起?群众说“好鞋不踩臭狗屎”,大伙见了她厌而远之。有人又问,难道她丈夫就不管管她吗?管过。贵实开始说她她不听,打她她不让,就跟丈夫对打,打不过就照丈夫脸上抓,把他的脸抓得血糊淋漓的。贵实再也不管她了。所以她就更加有恃无恐了。三天两头跟人摩擦不断,就像俗话说的:“腰里装付牌——谁来跟谁来”。不料最后一次闹事,却把老命搭上了。
这是一个夏收大忙的中午,不知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与贵安(贵实的同族弟兄)媳妇磕碰上了。后者平时也擅骂,不过与老侉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巫了。再说,大忙时刻,谁有闲工夫骂仗?所以对骂了几句,贵安媳妇就败下阵来,拿上镰刀下田割麦子去了。老侉觉得不过瘾,虽然没了对手,仍然对着人家的家门不依不饶地骂着。正骂着,贵安回家零饭(邳州方言,因为忙活,不能坐下来吃饭,就卷上煎饼边走边吃),见老侉对着他家门口骂,就问她骂谁,老侉说,就骂你家小娘。贵安虽然恼怒,但怕与她纠缠不清,耽误干活,就说:“她不在,你省省力气吧。”说完进家卷上煎饼就走了。他本以为忍让一下息事宁人,没想到收工回家时,见老侉还在他家门前高一声低一声嘶哑着嗓子骂个没完没了。贵安动了火,就说:“你嘴咋这么脏?你要再这样骂,我就拿大粪堵你的嘴。”老侉不怕威胁,反倒疯骂不休。贵安真急了,就到厠所舀了一勺粪,正巧媳妇也回来了,夫妻俩制服了老侉,给她嘴上沾了屎。老侉顿时闭上嘴,噤了声,害怕给她灌进嘴里去。气得坐在地上搓脚、拍手、喘粗气。
贵安夫妇俩见老侉不再骂了,就进家去关上门,不再管她了。
傍晚时分,贵实从堤上回家吃饭,才知道老侉被贵安给抹了屎。老侉又哭又叫,逼贵实给她报仇雪耻。但贵实却深知自己老婆的德行,不是把人家逼急了,人家不会这样治她;再者,万一动起手来,他也不是贵安的对手,还不是自找亏吃?所以就没依老侉的要求去找贵安理论。老侉伤心透了,就骂自己的男人是怂包,是缩头乌龟,连自己的老婆也不护,算什么男人?贵实回了句:“你自作自受。”拿了两张煎饼就要回堤上去。老侉悲愤绝望,咬牙切齿地说:“外人欺负我也就罢了,连你也欺负我!我不过了!”
贵实以为她在说气话,并未放在心上,径自回去了。哪知回到堤上还不到一小时,二女儿慌忙跑来报信:老侉喝了农药。父女俩急忙跑回家时,只见老侉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角吐白沫,两眼无神地睁着。待找来医生,磨好豆浆,已经灌不下去了。为时已晚,没有抢救过来。
在农村,有些妇女心胸狭窄,遇有邻里纠纷或家庭打闹,一时想不开,就喝药、上吊,抢救不过来而死人的事经常发生。大家已习见不怪。老侉死了,没有人报案,也没有娘家人来閙。由生产队给连夜打个薄皮棺材,就草草掩埋了。(一则天热不能停尸,二则那时不兴火葬)。
老侉就这样轻如鸿毛地走了。除了贵实父女俩难过一阵子,外人竟然吝啬得连一声轻轻的叹息也没有。甚至有人刻薄地说:“她作够了。”
我心头不由生出了丝丝悲凉……老侉的死,留给我长时间地思索:老侉怎么该是这样的命运呢?人的一生到底该怎么过?
(地名、人名全是化名,但内容绝对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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